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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復從前之怒,眉目蕭索,語氣平靜。

  蕭列目光之中,露出一絲微微狼狽,但很快,這狼狽就消失了。

  他盯著裴右安:“朕確實料到了蕭彧不會回來。朕亦實話告訴你,朕早幾年前,便想過要立朕的親孫為大魏之後繼者。除非你夫婦二人於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則,你夫婦之子,日後即便沒有成為聖君的資質,成為守成之君,必是綽綽有餘。當初朕留蕭彧,確實是為了你的考慮。但朕今日要立慈兒,卻再不是為了要挾於你!朕心意堅定,絕不會改!此子資質過人,為朕生平前所未見,倘若好生加以教導,他日成為一代聖君,亦未可知!”

  蕭列說著,目露微微的激動之色,閉了閉目,慢慢定下了情緒,方又睜開眼睛。

  “右安!”

  他再次喚他名字,深深地凝視。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無福,朕不再強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為何不能舍下私情,與朕同心,為我大魏,也為了泱泱天下,協力扶出一代聖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冊?”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動不動。

  ……

  嘉芙帶了慈兒回到蕉園,和兒子說著話,又勉強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著裴右安的歸來,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問皇爺爺何為天下,皇爺爺帶我出宮,皇爺爺說,日後想要叫我幫他繼續做皇帝。娘,你和爹答應嗎?”慈兒終於說到了那日之事,說完,睜大眼睛,看著嘉芙。

  雖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預備,但當真的聽到這話從兒子的口中說出,嘉芙渾身的血液,還是猶如驀然間凝固在了一起,胸口發悶,一時竟無法呼吸。

  慈兒倘若成為了大魏的儲君,這意味著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定定地望著慈兒的面龐,一語不發。

  “娘?你不高興?”

  慈兒很快便覺察到了來自母親的異樣,擔心地望著她。

  “爹爹和娘親不要生氣,慈兒聽你們的話!”慈兒急忙又道,雙臂緊緊地摟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視著兒子那雙還懵懵懂懂的純淨雙眸,壓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搖頭:“慈兒莫擔心,娘沒有不高興……”

  話說一半,剩餘一半,終究還是哽在了喉頭。

  “爹爹!”

  慈兒忽喚了一聲。

  嘉芙驀然轉頭,看見裴右安不知何時竟已回了,立於門外,雙眸望著自己和慈兒,身影靜悄悄一動不動。

  聽到慈兒的呼喚之聲,他仿佛終於回過了神,跨入門檻,一步步地朝里走來,停在了嘉芙和慈兒的面前。

  他凝視了慈兒許久,唇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下他的腦袋,命崔銀水先將慈兒帶下去玩。

  慈兒被崔銀水牽著,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終於,屋裡最後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對。

  他神色有些慘澹,凝視著嘉芙,一言不發。

  嘉芙和他相顧無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顫聲道:“大表哥,萬歲那裡,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兒,我對不起你……”

  嘉芙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閉目,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

  三個月後,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們揣度了許久的皇嗣之慮,在沉寂了許久之後,終於水落石出,一錘定音。

  皇帝帶了當日那個曾隨他登上午門城樓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廟。

  次日,朝廷頒布聖意,皇帝立那孩子為皇太孫,待己歸天之後,繼承大統。

  與此同時,皇帝又頒布了另一道詔書。

  裴右安在對胡戰事中功高勞苦,對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復原職,除恢復原有的所有爵銜,再加封皇太孫太傅一職,從今往後,擔輔教導皇太孫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負皇帝所期,亦不負天下之託。

  這一天,於數日前便已回了國公府的嘉芙,在這個消息迅速傳開之後,應酬著那些絡繹不絕地前來登門拜訪恭賀的朝廷命婦和夫人們。

  裴夫人正當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巔峰,容顏之中,絲毫不見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記,較之當年,反更增添了幾分雍容華貴,見者無人不嘖嘖稱讚,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結交,她面帶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無不得體。

  深夜,裴右安歸府。

  數日之前,嘉芙以歸自塞外的名義回到衛國公府後,慈兒便也從住了一年半的蕉園中搬了出來。蕭列怕他一時不慣,親自帶他居於承光殿中,一應起居,自己親自過問。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於宮中,直到此刻,才終於出宮回府。

  屋裡還亮著燭火,裴右安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入內,便見嘉芙笑臉迎出,為他脫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兒,若無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還未上床,取了件衣裳,親自替他穿上了,低頭為他系好腰間系帶,口中道:“大表哥,我見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給你做了宵夜的,你等著,我叫人送來,你吃了再睡。”

  她說完,朝他微微一笑,轉身又忙忙地朝門口而去。

  裴右安望著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從後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頭吻她發頂,啞聲說道:“芙兒,這些時日,我知你心中難過,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強忍。”

  他將她身子轉了過來,面朝著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貝齒緊緊咬著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紅。

  “慈兒這幾日怎樣了?”

  裴右安凝視著她,腦海里浮現出今夜,自己和兒子分別之時,他緊緊跟隨,死死拽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含著淚花問他,從今往後,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親,無人之時,能否再叫他們爹爹和娘親的一幕,這個半生歷盡了坎坷,閱遍朝堂波詭雲譎,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鋼鐵般堅強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紅。

  他將淚意逼了回去:“皇帝說,他望慈兒日後能成一代聖君。我並未如此期許。但慈兒長大之後,應能做一個天下人的稱職君王。倘如此,則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嘗不是沒有得報。”

  嘉芙無聲地抽泣,哭的兩隻肩膀微微顫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將她抱了起來,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輕輕撫摸愛妻柔軟如雲的一片青絲:“你放心,慈兒雖小,卻極懂事。往後我自由出入宮中,你若想他,亦可隨時入宮。”

  “大表哥,慈兒長大之後,會不會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淚眼朦朧,哽咽發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攬青天以萬丈,論得失在方寸。待慈兒長大成人,自會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於他。

  裴右安的臉慢慢向她靠來,一顆一顆,唇輕輕吻去她面上的淚珠,愛憐無限,最後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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