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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含真目中淚光閃爍,點頭答應。

  裴右安環顧了下四周,見四壁徒然,陳設比之從前空了許多。

  “方才入觀時,我聽清心道姑說,你近日當了不少的物件?”

  遲含真道:“此處為女觀,我阿弟身體見好,畢竟男女有別,且我自己亦寄人籬下,故叫他搬了出去,託付給了一個同鄉,人是極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費些銀錢,我手頭無多少積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當或鬻,叫大人見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周濟一二?”

  遲含真慌忙搖頭:“大人萬萬不可。我便是不願再受外人之饋,這才當鬻物什。大人本就對我助力良多,我只恨報謝無門,怎會再要大人周濟於我?”

  裴右安微微頷首:“氣清志潔。也好,我便不強行以俗物侮你。只是往後,你若實在困難,無須矜持,儘管告知於我。”

  遲含真低眉,朝他深深拜謝。

  裴右安收拾了攜來的醫箱,開口告辭。遲含真不顧病體孱弱,親自送他到了院中。

  裴右安叫她留步,自己行了幾步,忽似想到了什麼,略一遲疑,轉身,低聲道:“你祖父當年字畫雙絕,我記得天禧先帝曾做題跋,還蓋過先帝私印。不知那些字畫,如今你可都還保存?”

  遲含真追憶過往,目露愴色:“難為大人還記得祖父字畫。當年家中出事,人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別物。恰好當時,祖父也是感念先帝之恩,因那幾幅上頭有先帝御筆,故預先留存,悄悄託付給了一個密友,如今已經回我這裡了。也就剩這幾張字畫,權做念想罷了。不知大人問及,所為何事?若是有需,大人稍等,我這便取來,大人拿去便是。”

  裴右安微笑道:“你誤會了。我是見你一個弱女,獨力照看幼弟,境況未免艱難,你又不願平白受人恩惠,故想提醒下你,那幾幅帶了先帝題跋的字畫若在,你好好保管,到了日後,必千金難求。”

  遲含真目露惑色:“大人之意,我有些不解。何以到了日後,便會千金難求?”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記住我的話便是了。我先告辭。你吃了藥後,病情若還反覆,不必顧慮,儘管叫人告知於我。”

  他朝遲含真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去,衣袂微拂,步履沉穩。

  遲含真定定望著前方那道漸去漸遠的背影,漸漸目露苦痛之色,竟是痴了。

  ……

  六月,上林苑監正上奏,上林苑新辟四門,已擴建完畢,如今占地數百餘里,中間繚以山墉,湖泉相對,內中獐鹿雉兔,奔走不計其數,一切完備,只待皇帝御駕親臨,以檢成果。

  上林苑地處城西,距城數十里,管理極其嚴格,規定一應人等,不得擅入圍獵,犯禁治罪,雖親王勛戚,概莫能免。蕭列年少起,便喜好射獵,猶記十六歲那年,曾偷偷帶了幾個親隨入苑遊獵,當日是盡興了,不想到了次日,卻被人告於皇帝面前,皇帝雖喜愛這個幼子,但為儆惕效尤,不得已亦按制處罰了他,當時境況,諸多羞恥,淪為兄弟笑柄,至二十歲,被遣往雲南後,數十年間,每逢苦悶,也常以射獵遣懷。如今登基為帝,任賢革新,勵精圖治,一晃竟也將近兩年,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閒,這日見到奏報,一時起了興致,恰好又逢今科武舉,各省舉子,紛紛入京,便擇了日子,下令罷朝一日,將武舉殿試移到上林苑內,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同行,既是遊獵,也是考核取士,可謂一舉兩得。

  蕭列登基後,自己勤政不怠,不分寒暑,幾乎日日早朝,累的文武官員也跟著如陀螺般轉,天天四更起身,預備五更早朝不說,有時連休沐之日也不得安寧,皇帝召之即去,不敢有半分鬆懈,聽的終於能罷朝一日,遊獵於上林苑內,無不欣喜,到了出發前夜,全都放鬆下來,隨同大臣,各自預備明日隨帝出發,侍衛軍則幾天前就開始入駐上林苑了,大漢將軍、府軍前衛帶刀官、神樞營等,把總、指揮,領著各自手下,清理獵場校場,預備迎接帝駕。

  這一夜的月,有些詭異,如六月間下起了一場夜雪,毛白的月光,紛紛茫茫地灑在東宮的琉璃殿瓦之上,泛出一片冷冷的幽暗怨光。

  這一夜,太子蕭胤棠的心,仿佛也被一把利刃,從中一剖為二。一半如火,鼓動,跳躍,燃燒,令他眸底泛出紅光,血管里血液激盪澎湃,一半卻如這瓦頂的月光,叫人心底深處,泛出絲絲怨涼。

  他的父親蕭列,這個帝國的至尊皇帝,終於令他徹底地失望了。

  那夜,他曾懷著激動的求好之心,將消息帶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反應,卻令他失望,甚至是憤恨。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父皇,竟真的動過要把皇位遜讓給別人的念頭。哪怕那夜之後,他還是不敢相信。過後細細回想,甚至覺得當時可能只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直到那日,太子妃把女冠子和裴右安的見面經過,以及他說過的全部的話,轉到了他的面前。

  裴右安為何提醒女冠子保管好有天禧帝題跋的字畫?他說將來,這些畫將會千金難求。這是什麼意思?

  想明白,一切便豁然而解。

  蕭彧還活著。作為天禧朝舊臣的裴右安,不但和他關係匪淺,對天禧朝,必定也懷了一種旁人所無法理解的感情。

  極有可能,就是他在遊說蕭列秉承當初許諾,迎少帝歸來。

  蕭胤棠不確定自己的父親到底是否真的被他說動了,但蕭胤棠相信,如他夢中所知,皇帝對裴右安這個不能被人知道的兒子,所懷的感情,遠遠地勝過了自己。皇帝對這個兒子的信賴和倚重,也非一般人能夠想像。

  以裴右安的城府,他應當不會力勸皇帝自己遜位。但如果,他曠日持久地在皇帝面前進言,勸皇帝將繼位者定為少帝,以此博名史書,流芳千古,這對於皇帝來說,未必沒有半點吸引力。

  蕭胤棠知道,裴右安容不下自己,就像自己容不下他一樣。兩人之間,你死我活。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一點。

  曾經,蕭胤棠以為自己只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現在他才知道,這只是個笑話。

  這二十多年來,皇帝他不僅有另一個他真正所愛的兒子,或許不久的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兒子。

  即便裴右安最後沒能如願,但等皇帝有了那些兒子,以今日自己父子的離心,他的這個太子之位,到底還能安坐多久?

  蕭胤棠冷汗涔涔。

  今日一切,和他夢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但他固執地相信,他曾在夢裡見的一切,都是他今生原本該有的樣子。

  甄氏確曾是他的女人,他也確曾是這天下人的皇帝。

  現實一切不同,唯一的變數,就在裴右安一人身上。

  是他奪了他的女人,如今還要奪去他的帝位。

  這個天下,唯一能讓裴右安仗勢和自己斗的,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沒了,這一世的裴右安,等待他的結局,也就只是孤身一人,被一碗毒藥毒死於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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