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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笑接過,將那一盞她遞來的泛著醉人芬芳的醴漿,飲入了腹中。
畫面一轉。
洛神又看到自己被李穆壓在了身下。
他滿臉的鮮血。那血,從他的口鼻和耳中不停地湧出,甚至從他的眼裡墜落,滴滴濺到她的一張嬌顏之上。
他盯著她的兩道目光,那是怎樣的目光啊,含著血的,充滿了痛楚和恨意的目光。
他那雙曾斬敵無數的大手,就停在了她的脖頸之上。
只要他發力,稍稍發一點力,她那段美麗的、柔弱的脖頸,便將輕而易舉地折於他的指掌之下。
那雙手,始終就停在她的頸項之上,終究卻不曾發力。而他的臉,慢慢地,壓在了她的面龐之上,肌膚漸漸失去了溫度,最後變得冰冷而僵硬。
他便如此,死在了她的身上。
倘若他還活著,這一切,或許便不會發生了。
倘還有來生,他亦記得前塵舊事,再見面時,該將如何?
她想道,問著自己。
……
洛神耗盡了肺里的最後一縷空氣,胸中爆裂般地疼痛。
一股暗流湧來,將她沖了出去。
她宛若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這困住她的漆黑無邊的世界裡,身不由己地飄蕩著。
就在這一個瞬間,她記了起來。
什麼都記了起來。
暮春花月,春江潮水。
那個在身後追兵的狂叫聲中懷著無限絕望和悲傷,沉入了江中的女子!
她不想死。
這一輩子,她更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活著去見她的郎君,那個娶了她的名叫李穆的男子!
她還有無數的話,想要向他問個清楚。
求生的欲望,從未像此刻這般,如烈火般,將她整個人瞬間焚燃。
洛神猛地睜開眼睛,仰頭,竭力地尋找著頭頂那片晃晃蕩盪的朦朧的光影。
她知道,那裡就是生的希望。
宛如一個初生的嬰兒,她漂在水中,憑著自己的本能,努力地向著那片光影靠去之時,感到自己的頭髮和衣領,忽然被什麼叼住了似的,帶著她,加速往上而去。
終於,她眼前一亮,露出了水面。
渴盼中的新鮮的空氣,一下湧入了她的口鼻。
她濕漉漉地趴在岸邊的石塊之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咳,一邊不停地流淚。
她腦海里的那些浮光掠影,似乎都是夢,清晰的,一個關於她和李穆的從前的夢。
但在洛神的心裡,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不是夢,真的不會只是一個夢。
那一切,都是真的。
在遙遠的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也做過一次李穆的新婦。
如今她明白了,這一輩子,為何當初,李穆一意孤行,哪怕千夫所指,也一定要娶她為妻。
為何那一夜,在京口金山觀潮之時,他對她說,他日後要做一件事,到了那一日,天下或許都將與他為敵。
“但你記住,日後,縱然天下與我為敵,我也不會傷害你和你的父母。”
她也終於明白了,他為何如此不喜建康。
對於他來說,多少的紅塵紫陌,富貴堂皇,不過也就是一座曾經埋葬了他和他那萬丈雄心的墳塋而已。
他的一切,都斷送在了那杯新婚之夜的合卺酒中。
而那杯酒,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親手送給他的!
他對她,卻不曾有過半分的報復和傷害,從前如此。這一輩子,更是如此。
壓下了血仇,磨平了鋒芒,默默隱忍,步步退讓。他為了她,對蕭室俯首稱臣。
但是那些人,曾和她一道給他送出那杯鴆酒的人,卻依舊沒有放過他。
只要他願意,他本完全可以呼風喚雨,無所顧忌。這個南朝,乃至這個天下,又有誰,能阻擋他登頂的腳步?
只因幼時一次不經意的偶遇施恩,竟叫他兩輩子,付出如此的代價。
洛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何幸之深,竟能獲得一個男子如此的對待。
倘還有來生,他亦記得前塵舊事,再見面時,該將如何?
幻影里的那個她,死前曾如此自問。
而今,她得到了答案。
……
洛神趴在岸邊,在那襲來的陣陣錐心般的痛苦之中,痛哭不停。忽然感到臉龐一陣濕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舔著她。
她抬起一雙朦朧的淚眼,看見那隻白虎毛髮濕漉漉地蹲在她的腳邊,伸出舌頭,正一下一下地舔著她的濕淚。虎目之中,不見戾氣,只有溫順。
一定是太過想見到他的面了。
就在這一刻,她竟仿佛也在它望著自己的那雙虎目之中,捕捉到了一點如同李穆似的感覺。
她沒有恐懼,定定地望著面前這隻和自己若有奇緣的的白虎,再一次,淚流滿面。
“夫人,你可還好?”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帶著些試探意味的呼喚之聲。
洛神停止了哭泣,轉頭,看見不遠之外,楊繼和他的手下之人就站在那裡,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了。
他們身上也都濕漉漉的,衣角還在滴水,方才想必全都下水在搜尋自己。
楊繼小心翼翼地看著痛哭的女主人和方才第一個將她從水裡找到,又叼她上岸的白虎,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