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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還有假?”二老爺淡淡地道,“我看那個封公子來頭很大,從他用韃靼語說的那幾句話來看,應該是燕雲衛的人。那是皇上身邊的近衛親兵,公主的親事,他說了不算,誰說了算?”

  “可那畢竟是公主——”善桐不禁輕輕地吸了一口冷氣,“就這樣拿出來換了,換了……就是那時候,羅春要拿糧食來換我們楊家的姑娘,族長都沒有答應呢。”

  “族長是族長,皇上是天下之主。你不想想,西邊都打了幾年仗了?多打一天,多花多少銀子,多死多少無辜的邊民。不要說是用無數的土地來換,就是羅春只用一座城池來換,有時候都要換給他的。”二老爺並沒有駁斥女兒的想法,而是柔和地道。“天家女兒享盡人間富貴,自然也有諸多的不得已。不說別的,就說當時羅春索要的,若是族長家的姑娘,你族長老爺說不定就給了也是難說的。”

  善桐細加琢磨,只覺得父親說得,雖然令人難以接受,但的確又處處在理。只是一想到那素未謀面的福安公主,遠在京城,只怕還不知道自己一生已經註定伴在一個燒殺擄掠的強盜頭子身邊,過著餐風露宿的生活,便又興起了一絲不忍,一絲——一絲令她有些羞愧的慶幸。

  “還好,咱就是個四品人家的女兒。”她就靠在父親懷裡,多少帶些後怕地道,“咱們就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爹您說是不是?”

  二老爺微微一笑,望著善桐,忽然又道,“你受了這麼多苦,可也懂事了不少,這就終於是值得的。現在爹有一件事要交待你,你聽話不聽話呢?”

  善桐自然毫不考慮,大大地點了點頭,“爹您就只管吩咐吧!”

  雖然口中也不免喊累,但一聽說二老爺有話吩咐,小姑娘的背就弓了起來,一臉的蓄勢待發,好像一頭剛長成的小老虎,虎虎生氣之外,又有一股還帶了奶味的嬌憨。

  二老爺越看越愛,揉了揉她的腦門,便緩緩道,“你大哥這病,治得好,回去儘管就說治好了,想來欣喜之下,家人也不會多問。可要是治不好,回去這病根,你得含糊著說,絕不能讓你祖母知道之外,對你娘,你也得瞞著不開口。”

  善桐不禁一怔,她望著又黑又瘦,卻依然不減慈愛的父親,忽然間意識到,隨著自己的成長,她已經漸漸地靠近了家中被埋藏了許久許久,甚至都已經被她遺忘的根本矛盾: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矛盾。

  111、爬升

  二老爺見善桐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凝著一雙滿是霧氣的桃花眼,似看非看地對著自己出神,心下倒是越發欣慰:孩子是真的大了。

  要是善桐一口答應,那麼她就終究還是不大了解家中紛爭的癥結所在,就是看懂了家裡的癥結,或者是已經開始排解祖母和母親之間的矛盾,才會對此一語,有這樣大的反應,與這樣艱難的抉擇。

  “你以為爹會瞞著你娘,是一心只想著祖母,偏心愚孝?”他和緩地拍了拍身側,示意善桐又靠到了自己身邊,才握住女兒的手,低聲道。“孩子,你大了,應當明白世間很多事,不可能有一個明確的是非結果。就好比福安公主的婚事,天下人、朝中人、宮中人,想的怕都不全一樣。若你是福安公主,你該怪誰呢?”

  善桐觸類旁通,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知道,其實就算祖母待大堂兄和大哥一樣——我想祖母心裡也不是不看重大哥的,但就算這樣……”

  “現在再想從前的事,根本已經沒有一點用處了。”二老爺淡淡地道,“你祖母難道願意看見榆哥這個樣子?無非是病情來得又急又快,並不是人力可以轉移。大秦一年出痘子都要死多少孩子,難道每一個夭折幼童的背後,都有一個人是錯的?”

  畢竟是老太太的親兒子,二老爺的立場,在這件事上和善桐倒是有幾分相似:雖然小姑娘也可以理解母親的不甘,但她卻並不太怨恨祖母,至少,她也可以體諒到祖母的不容易。

  但就算如此,將榆哥的病因瞞著母親,也不是那麼好操作的。就算榆哥、四老爺並含沁都不會多嘴,但病治不好,王氏肯定要細問經過與權仲白所說的病因,如果要瞞住母親,那就得胡編亂造。這已經不是瞞,是說謊了,而這件事也不可能陽奉陰違。一旦自己在這邊答應了爹,回頭要又被娘盤問出來的話,父母之間再起爭端不說,善桐是兩邊都落不了好。

  “再說,現在糾纏以前的事,也沒有太多的用處了。”二老爺卻沒有注意到善桐的思緒,而是徐徐道,“自從你們提到了權神醫的名字,我也多方打聽,得知他的確是天下有數的神醫,要不是為了皇上的病情,他是不會到西北來的。”

  說到這一點,他不禁略帶嘲諷地扯了扯唇角,輕聲道,“依我看,福安公主的婚事許得這麼快,就是因為皇上已經等不及要打通西域,俾可方便權神醫行事。你別看他沒有官職,其實現在的何家山,誰都可能出事,唯獨權神醫是一點事情都不能出的。”

  見善桐多少有些會意,二老爺又把話題給拉了回來,“權神醫都要開顱才能治好,說是針灸只能治標。可以想見天下的名醫,也沒有誰能根治了。當然,開顱我們是決不會開的,風險太大了,我寧可榆哥就一輩子這個樣子平平安安,也不要到老了,白髮人來送黑髮人……”

  二老爺在子女跟前,不論是和氣還是生氣,都一向給人以胸有成竹、智珠在握之感,善桐從來都未曾想到父親也有脆弱的一面,可時至今日,在父親話語中終於聽到一絲顫抖的時候,她居然一點都不吃驚,而是大起孝悌之心,一時間恨不得一個心軟,就要什麼都依了父親。但她畢竟是歷練過的,心思才一動搖,又堅定了起來,插嘴道,“娘肯定也是不贊同針灸的,這我可以保證。除了哥哥自己,誰會同意這麼喪心病狂的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就算告訴了王氏,二老爺也不會因為否決針灸,和妻子起了齟齬。

  “這是自然,”二老爺嗯了一聲,卻道,“可你想過沒有,榆哥的病既然是個病,那就是可以治的。不能治的那是殘疾,從前我們也拿不定主意,是殘還是病,所以你娘雖然也尋訪名醫,但始終未曾亂了方寸。現在你想想,要是知道了是病,按她的性子,她能甘心不治麼?權神醫不能用針灸治,別的神醫行不行?江北的神醫都找過了,江南的又如何?”

  他不愧是王氏多年的結髮夫君,對王氏所作推測,連善桐都要點頭稱是。二老爺續道,“錢不算什麼,要是榆哥真能治好,傾家蕩產也不算什麼。但你大哥是禁不起這樣折騰的,你知道不知道?身子經不得,我看他心裡也很經不得。萬一你母親左了性子,帶上他輾轉各地去求那所謂的名醫,就算不管你大哥禁得住禁不住吧,萬一遇到招搖撞騙之輩,把你大哥折騰壞了,那才是一輩子都要折損在你母親的好勝心上。事已至此,再遺憾也好,不甘心也罷,你大哥是治不好的了,孩子,你得體恤你大哥一點兒,這件事,咱們不能告訴你娘。”

  善桐怔然無語,只覺得心裡極是不舒服,可對著父親,又說不出一個不字來。她不是沒有聽過別人數落母親,也不是不知道母親為人處事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不論如何,她對自己親生姐弟兄妹的愛護,肯定是發自至誠的。在別的事上瞞著母親,她沒有多少包袱,但在榆哥這件事上,如果要瞞著母親,不讓她知道榆哥的腦疾是一種疾病——雖然治癒希望非常渺茫,但終究還是可以治的——終究接受榆哥是個有殘缺的人,儘管父親說得也有道理,不能治和殘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但……但善桐就是沒法痛痛快快地下個決心,不論是答應也好,拒絕也罷,似乎都要傷害到親人,只去區別於究竟傷害的是哪一方而已。

  “再說你大哥,你也要勸著點兒。”二老爺見善桐不言不語,面上卻似乎流露出了認可之色,便又自顧自地道。“我不求他聞達於諸侯,能夠平安度過一生,不失為一種福氣。進官場有什麼意思?你看爹,滿身風塵,累得跟個死狗一樣,在上官跟前根本就是一條狗,連想辦點實事都要上下敷衍。市儈庸俗……不當官那才是福氣呢,有檀哥、柏哥相幫,你二哥、三哥扶助,他一輩子太太平平是跑不掉的,這個結巴要是能治好,好事,再捐一個監生在身上,好歹也是個讀書人。治不好也不要緊,沒打算讓他下場去考功名,也不用逼著他讀書了,一輩子這樣安穩地過,又有什麼不好?”

  他對幾個兒子,素來都很嚴厲。雖然沒有明說,但望子成龍的壓力,似乎已經不言而喻,沉沉地壓在了每一個男丁肩頭。善桐從小接觸到的,都是母親和姨娘們滿口的讀書進步,考取功名光耀門楣等話語,此時聽到父親說起來,竟是已經為榆哥規劃了一條輕鬆可期的道路,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盡頭。只要榆哥自己不是個敗家子兒,富足一生竟是絲毫沒有問題。這和母親口中掛著的“二房弱,大房強,你祖母又偏心”,祖母偶然提到的“嫡弱庶強”,。幾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可兩種思路似乎也都有道理……

  見父親已經不再說話,而是目注自己,顯然是在等待自己的答覆。善桐終於忍耐不住了,她囁嚅出了心底第一個念頭,“爹你這些話,應該直接同娘說,和我說,我……我……”

  二老爺眼底的失望之色,一閃即逝。他嘆了口氣,似乎是自言自語,“你娘要是能聽進去,就不是你娘了。”

  隨即又振奮起精神,居然按捺下了這個話題,而是打聽起了王大老爺一家人的近況,“你舅舅在西安住得還慣?”

  父女倆畢竟多時不見,雖然善桐在和父親的一番對話之後,已經顯著地多了心事,但還是禁不住和父親喁喁細語,依戀了老半天,直到午飯時分,二老爺才起身洗漱過了,等善榆、四老爺回來,一家人便團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經過一上午的休息,二老爺雖然還有些虛弱,但精神頭兒卻很足,他吃了幾口飯,便安排道。“年後的大動作,如今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我會在這裡住到開年過了十五,待什麼都定下來了,再回定西去。到時候看榆哥的情況,要是權神醫說你不用針灸了,你們就全跟著我回去。要是還得跟在神醫身邊,那就讓妞妞兒、四弟跟著我回去,榆哥你是大小子了,也不用別人跟在身邊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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