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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倒簡單了,小兒發燒,燒得往往比成人猛烈得多。我看善榆兄弟也沒有什麼別的病症,血瘀恐怕還是因為高燒而起,隨口蒙了一句而已。”權仲白淺淺一笑,居然坦然揭開了自己的把戲。

  這個瀟灑寫意的貴公子大夫,做派的確是善桐生平僅見,一時間她竟無話回答,倒是楊四爺腦子難得好使,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根本,“這個病,有得治嗎?”

  權仲白面上難色才露,善桐心頭頓時咯噔一聲,就連桂含春也不禁惋惜道,“知道病因還不能治,這樣的事,在子殷兄身上還沒有過呢……”

  “也不是沒有。”權仲白面上悲戚之色乍現又收,他淡淡地道,“病入膏肓,我也只能續命罷了。更有些人,你一步步看她走下去,就是想挽回也都有心無力……”

  他一下又振作起來,對滿面驚恐之色的善桐略帶安撫地笑了笑,又沉吟著道,“也不是說不能治,就是難……我看善榆兄弟諸多症狀,都和我手上另一個病人相當。方才試探了一下,四肢百骸幾個關鍵穴位,血都是咸中帶苦,唯有太陽穴上刺出一點血跡,味道發甜,你的血瘀居然和他一樣,也都在腦中……”

  屋內眾人,頓時齊齊色變。

  很多病一向是確診最難,一旦肯定病因,很可能一個一般優秀的大夫就可以藥到病除。有的血瘀之症,直接針刺放血,再佐以幾貼藥材,簡直可以藥到病除。雖說善桐也不抱希望,認為哥哥可以這樣輕易便告治癒,但知道血瘀在頭,依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下就理解了權仲白為什麼沉吟了這樣久,又隱隱面露難色。人無頭不活,榆哥的問題要是出在頭部,能否治癒,那還真是兩說的事了。

  再說,這樣的疑難雜症,也不是懷疑權仲白的醫心,只是他這一次過來,身上本來就帶了更重大的使命,雖然沒有明說,但善桐也隱隱猜得出來,他是為皇上尋藥來的。。很多事必須要有個輕重緩急,她可不覺得榆哥的病情,能大得過紫禁城裡那一位九五至尊……

  榆哥第一次說話了,他的聲音瓮聲瓮氣,還帶了幾分倔強,“要是吃藥不能化開血瘀,難道神醫想的是放血嗎?”

  權仲白頓時動容,他掃了榆哥一眼,面上惋惜之色,一閃即逝,嘴唇動了動,又緊緊地抿了起來。

  善桐看在眼底,也是恍然大悟:吃藥要化得開,權仲白就不會吞吞吐吐,始終不肯說能治不能。要化不開那也簡單,就只能放血,可這又和四肢百骸不同,頭骨堅硬,要如何放血,她是想不出來,但這法子風險要比吃藥更高得多,那是肯定的事。

  雖說關心則亂,但榆哥能先於自己想到這一點,足見即使限於血瘀,思緒變緩,可天分依然放在這裡,哥哥不是不聰慧,只是反應太慢——

  善桐頓時振奮了幾分,初到貴地、乍見貴人的生澀漸漸褪去,她的思維活躍了起來,搶著就問,“若放血實在是太拿不準,能不能只治哥哥的結巴呢,還有、還有他一看到書本就要嘔吐,這毛病難道也是因為血瘀?”

  總歸病人家屬見了醫生,總是有無數問題要問的,難得權仲白亦十分認真,毫無不耐之色,聽了善桐的問話,又叫過榆哥來,細細地詢問了一番他的病困,未幾,帳外又有人來請桂含春過去,說是大帥有請。善桐想起來,忙告訴桂含春,“聽說是許家的老帥也過來了,我方才在帳子外頭看見許家的小公爺過去,還有他三哥,叫——”

  桂含春本來還看著權仲白的,聽到善桐這樣一說,倒轉過臉來,望著善桐微笑道,“你說的是許家雛鳳,許於升少將軍吧?這位乃是我們塞北的常勝將軍,都說他人品超脫,是不世出的人才,將來只怕‘雛鳳清於老鳳聲’……”

  他未曾說下去,只是看著善桐笑,善桐很有幾分莫名其妙,看了楊四爺一眼,見四爺等人都還聽權仲白分析病情,便輕聲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該擔心的人,是許鳳佳才對吧。”

  她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不知如何,卻似乎正中桂含春的下懷,他的笑里多了一絲真誠,又從容交待善桐,“我要過去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帳篷外有我的親兵把守,尋常人不會出來滋擾——”

  他又一拉善桐,帶她站到帳篷角落,壓低了聲音在善桐耳邊交代,“子殷兄的帳篷就在你左手邊數過去第三個,我看這病還有很大文章可做,你機靈些,不妨多下點工夫,只是這裡畢竟都是兵丁出入不便,還是要小心。”

  話說完便匆匆而去,善桐倒是覺得他最後這幾句話含義很深,琢磨片刻,似乎若有所悟,等再聽權仲白說話時,心裡倒多少有數了。

  果然,權仲白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說一句準話,解釋了半天病理,虧他一口水沒喝,又要面對四老爺那幾乎是胡攪蠻纏的問題,還絲毫不露不耐。榆哥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善桐用眼色止住,因為王氏出發之前曾經交待過他‘遇事要聽叔叔和妹妹的話’,因此雖然一次比一次不服,但榆哥倒也還算聽話。說了半日,善桐見權仲白始終不肯吐口,便拉了拉四老爺,低聲道,“四叔,別再問啦,權先生遠道而來,才給大帥診治,又被我們煩了半天,也該讓他休息休息,來日方長,也不急於這一時嘛。”

  一邊說,一邊從小爐子上提了茶壺來,倒了一杯茶給權仲白喝,又請他,“帳子裡家什不多,權先生受罪,在床邊坐一會,也歇歇腿吧?”

  十二三歲的孩子,大富大貴之家長起來的,父親是實權糧道,伯父是一府之長,這個小姑娘非但能跑到軍營里來,看她說話做事,楊家這三人竟還是隱隱以她為首,在驕兵悍將之間從容進退,行為舉止,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對兄長又是一心孝悌……

  權仲白不禁就多看了善桐幾眼,他忽然道,“奇怪,你們寶雞楊的女兒家,怎麼都這樣厲害?”

  不等善桐答話,就又站起身道,“我的確還有些事,今日出戰之後,少不得有些軍士們受傷,軍醫所人手未必足夠使用,還得過去看看。世叔要是有事找我,今晚到我帳篷里來,再細細地談吧。”

  一面說,一面又不禁細看了榆哥一眼,他好看的眉峰微微緊皺,唇邊又再漏了一聲‘真巧……’,這才倒背雙手,又沖善桐、善榆點一點頭,也不待眾人開口客套,便自己一披大氅,拎起藥箱徐徐出了屋子。好似一朵白雲,一眨眼就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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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番求醫,的確說得上是跌宕起伏,雖然順利地見到了權仲白,更是不費絲毫力氣,就得到了神醫診治,也不能說運氣不好——按權仲白這孤僻古怪的性子,能這樣盡心盡力地對待善榆,楊家人也實在是沒法做更多的要求了。但病因一旦揭露,竟不能藥到病除,看來要完全治癒還有風險。更可慮者,是連權仲白都不肯把話往開了說,只是一味的閃爍其詞。善桐在屋裡來回走了幾圈,心下倒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帖: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只看權仲白的做派,此人說話幾乎不會考慮場合,恣情恣意,就是隨著自己的性子來。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還要測頸脈,要不是言語和順有禮,簡直是將禮法棄之不顧的狂徒了。

  這樣一個口無遮攔的人,都不肯把治療的辦法說出來,到底有怎樣的內情,善桐是越想越心驚,鑽了半天的牛角尖,又度榆哥一眼,倒是有幾分醒悟:或許是不想當著榆哥的面說吧……

  因三人奔馳了一個早上,楊四爺有些疲倦,彼此迴避著梳洗過了,他就倒在床上愁眉不展,“話也不說實,這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一邊就冥思苦想起來。

  善桐見善榆微微合攏了眼睛,靠在床邊似乎正在打盹,便打算點破權仲白可能的顧慮,卻又怕嚇著榆哥。思來想去,只好坐到榆哥身邊,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也聽到神醫的話了,其實就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咱們又不笨又不傻的,思緒緩慢一些就慢一些,搶什麼快。只要能治好結巴,緩緩地取個功名,舉人都夠了——”

  看見榆哥面上的表情,她住了嘴,一時間心頭又酸又苦,許久才憋出了一句,“哥,我……我……”

  榆哥沉默有頃,他呆呆地望著帳篷頂上,過了好半日,才結結巴巴地道,“是、是病就好,能治就行……再怎麼樣——”

  他沒往下說,但善桐已經感同身受,心痛得快哭出來。

  到了晚飯時分,帳外桂含春的親兵為三人送了一頓說不上豐盛,卻也很看得過去的晚飯,還有些肉乾佐餐,四老爺惦記著吃完了還要帶善榆去找權仲白,善桐心裡有了第二種考慮,就阻攔他道,“人家客氣,我們也不好貿然行事,明日裡等桂二哥有了空閒,再請他居中介紹一次,日後再自行過去尋找,才不算失禮。今兒個大家都累了,還是早些睡下為好。”

  其實連日來在馬上奔馳,楊四爺已經累得夠嗆,他又慣了聽別人的安排,雖然有些疑竇,但也未曾多說,吃完飯抹抹嘴巴,不多時就呼嚕聲震天睡了過去。善桐看在眼裡,還真覺得母親派她跟在榆哥身邊,不是無的放矢。她又若無其事,和榆哥說笑了幾句,陪他在沙盤上演練了幾個算式,畫了幾個圖,因內容艱深,榆哥說到這種事,思維又顛三倒四的,一會兒這,一會兒那,善桐一句話都聽不明白,過了沒多久,她就露出倦意,榆哥看見,便推說累了,兩個人一道和衣睡下,沒有多久,榆哥便也呼嚕起來,善桐留心去聽,果然覺得他的呼吸聲又重又不均勻,大有吃力之感。

  她又靜等了一會,這才翻身而起,躡手躡腳披了大氅,又輕輕地把楊四爺弄醒,沒等他說話,先捂住他的口,在他耳邊輕聲道,“四叔,是我,你且別出聲。”

  楊四爺先迷糊了一陣,後來也會過意來了,和善桐一道輕輕地出了帳篷。榆哥呼聲猶自均勻得很,並未醒來,善桐放下帘子,才低聲向四老爺解釋,“神醫不肯多說,恐怕還是擔心嚇著了榆哥……我們這一次就不帶榆哥,偷偷過去,聽聽這病到底要怎樣治才好。”

  她又歉然對兩個守帳親兵一笑,道,“還請一位大哥陪我們過去權神醫的帳篷。”

  如今天色晚了,兵營里安歇得早,大家吃過晚飯,不當班的兵士們,又不能吃酒,也不能賭博,自然只好睡下,巷陌之間已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弦月牙掛在天邊,再晚一會,恐怕巡邏的兵士就要出來了,雖然距離不遠,但善桐倒寧願做得穩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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