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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兒不帶她了。”善桐笑道,“昨兒才拉她出去跑過一遭,大姐面上不說,回來就累得躺下了。眼看著就要辦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麼向姐夫交待,今兒我帶善喜和我一道去。”

  雖說兵荒馬亂,但諸燕生和善榴的年紀放著,也實在是拖不得了。諸家又打算安排諸燕生進京讀書——也有避禍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緊,諸家又帶話來,請楊家將一應嫁妝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說是怕打了人的眼,村里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驚弓之鳥了,連幾件箱籠都怕招賊。”

  世道亂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辦法?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設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嘆了口氣,“諸家恐怕是要合族內遷避禍了。”

  就是有了內遷的心思,所以才打發走了長孫,又不願多出大件家具難以搬運,老太太見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細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樣子來,垂首道,“媳婦還是比不上母親的敏捷。”

  人心肉做,這一年半載,楊家村的日子並不好過,老太太處處要倚重王氏,王氏也處處都尊重老太太,相處得多了,往日裡總是橫亘在兩人之間的心結,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間雖不說顯見得親密起來,卻沒有從前那股子劍拔弩張了。

  “什麼敏捷不敏捷的,其實也都是從自己去推別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來。“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紀了,按說是故土難離,前兒見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戰事要維持多久,咱們是不是也該往南邊走走。可我們人口太多了……諸家就不一樣,繁衍幾代而已,一百多號人還都是五服內的親戚,說一聲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們乾淨得多。”

  現在誰不想離開西北這個大悶鍋子?要不是二老爺在前線做事,王氏早就打發人回京城打掃房屋了,聽了老太太的話,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寶過來請安,說是西安的白面叫到了十兩銀子一石,鳳翔府這邊跟著水漲船高,還要比西安賣得更貴,吃不上飯的人多了,往年放糧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裡自己都亂起來。”

  亂、亂、亂,現在到哪裡聽到的都只是亂字,北戎還沒進關,西北亂象已成。從前死個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經聽得麻木,老太太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有了幾分頭疼,她輕聲和王氏商議,“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該把善柏、善桂、善櫻、善柳幾個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動容,“娘……”

  “老了,一閉眼就想到從前的事,那時候年紀輕不懂事,只覺得人家死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楊家村牆高槍利……嘿嘿,楊家村是沒事,可鄰近幾個村子全被屠空了,屍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顧不得立碑了。連我們全村人都出動了,一概糙糙掩埋。”老太太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沒有活人了。我親自騎了馬,你公公陪著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里翻啊!一家人全翻出來,唯獨只有大侄子是怎麼都沒有找到。那時候連眼淚都沒有了,就忙著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這人逢亂世,命賤如紙……”

  老太太這是要給小五房再留幾條血脈了。

  王氏雖然飽經世故,但自小在富裕豐饒的江南長大,從未經過戰亂,說起這些事,自然沒有老太太這樣淡然。一時間是從心底往外一個勁地冒著寒氣,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現在怕也不是時候,等明年開了春,這些人總是要回去種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後看看,入了冬,在野地里貓著也不是事,是會凍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從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腳,等明年開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讓老大派人上京來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議,一邊善桐已經拍打著披風上的塵土,撩起帘子進了裡間。

  “剛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進屋她就說,秀氣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結。“溫老三帶了幾個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爛爛的,還拿了幾根棍子,我問他上哪去,他說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來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動了顏色。

  就是善桐一邊說,心底一邊也在回味著老七房的舉動,早已有了兩三個想法,如今見長輩們也是一樣當真,便壓低了聲音問老太太,“他們抱宗房大腿是緊的,消息自然也要靈通些。照我看,恐怕這件事,還是得應在宗房了……”

  應在哪裡,自然是應在宗房的糧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陰沉若水,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買糧的事,你辦得很漂亮!不然今日豈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來了這一句,難得地明言誇獎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並未感到分毫喜悅。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個結,“這樣看,宗房的糧食是真出問題了?”

  “我們想得到買糧食要等秋後,宗房會想不到嗎?從去年到今年,糧價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幾天,咱們趕上了買走一萬石。往後就是拿著錢也買不到那樣大宗的糧食了,宗房等秋後糧食跌價,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漲價消息。”老太太神色陰沉,“如今都到了十兩銀子一石了——就是他們捨得傾家蕩產,那些坐地起價的jian商,捨得兌這麼多給他們?要不是小四房從江南多少還是支應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來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頂著這麼亂的局面,見天地往外跑……”

  她沒有往下說,反而話鋒一轉,又告誡起了媳婦和孫女,“這件事你們自己心裡知道就好,就算是對著老三老四兩家,也不要露出一個字來。外人就更別提了!”

  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個字,村子裡人心浮動,會興出多少事來,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時間那天在官道上聽到的呼救聲,似乎又縈繞在了耳邊。她低垂下眼帘,無聲地嘆了口氣,又聽母親問道,“娘,您看是不是該問問宗房,逼一逼他們的底細……”

  “這一次,我們不問!”老太太冷哼了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平時敬他是族中尊長,行事多有容讓,能退步的時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里,我還問了多少次,糧食究竟足額不足。他們是怎麼說的?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撐多久,才能拉下臉來求我們!”

  薑桂之性,老而彌辣。老太太這一番話說得是霸氣四溢,王氏和善桐對視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動,王氏略略搖了搖頭,一回頭已是一臉的心悅誠服,“但憑母親吩咐,我們決不多話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勢若是真這樣下去,等到烽煙四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就是二房這幾口子了。

  老太太看著王氏的眼神里難免又多了幾分溫情,她雖然將王氏的敷衍和順從看在眼底,但卻罕見地沒有生氣,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聲解釋,“外頭越是亂,家裡就越要抱成一團。這話說得是一點都沒有錯,我也不是捨不得糧食,只是你畢竟回到村里時日尚短,對宗房的作風還不大了解。咱們這一次,就是給了糧食,也得讓宗房知道痛,以後他們行事才不敢這樣過分……”

  說到此處,她不免哼了一聲,話語中的不滿,儼然已經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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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轉眼,為許多人所期待,許多人所恐懼的寒cháo,已經隨著呼嘯的北風到來。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地長,才進了十月就已經下起了鵝毛大雪,剪徑盜賊頓時絕跡,讓過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應的,因凍餓而死的事情,也頻頻能有所聽聞。楊家村雖然村牆緊閉,更已經往村牆上澆了水,讓整個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樣玲瓏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盜賊在河岸對面出沒,而村牆下也逐漸聚集起了少許流民,他們並不生事,各自撿了商販們鎖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裡只是靠著向村民們乞討得來的一點殘羹剩炙,或是照得見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經絕了去村外跑馬的習慣,可就是這樣,也還是能看得見村子裡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需要宗房發米的人家越來越多。西北畢竟貧苦,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經要數著米粒下鍋,宗房的口袋卻又捂得很緊……好些經年不走動的親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這樣的殷實人家來串門走親戚。她成日裡進出祖屋,看得見的都是愁容,雖說小姑娘自己衣食無憂,但周遭全是這樣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間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這樣一片慘澹的氣氛下,匆忙辦成的,老太太親自把善榴叫到身邊,說了半日的話,回頭就吩咐幾個媳婦,“荒年不可以大事鋪張,親朋好友們叫上三桌,吃一頓午飯就夠了。和往年那樣大擺流水,實在是太招人眼目,我問過大妞,她說只憑我吩咐,那就這樣辦吧。”

  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這樣潦糙,王氏心底也不是沒有不滿的。可善榴本人卻安之若素,善桐奉母親之命過去陪她說心事話兒寬解姐姐,還反過來被她寬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來,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撫著妹妹烏鴉鴉的頭髮,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辦得簡陋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到底只要夫君是個可人心意,會疼人的,就是糙做頭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終究是喜事。婚後到京城去,無論如何,吃住上都不會委屈。我就是擔心你們在西北……三妞,無論如何,這騎she和打槍你不能荒廢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銃,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家裡要是有事……你要學那天一樣,知道嗎?聰明些、大膽些,先以性命為要……”

  這零零碎碎的叮囑里,有多少不祥的猜測,善桐簡直都不願意去想。什麼官宦人家的體面,百年望族的規矩,再花樣百出的講究,在生死面前,都要變成將就。

  善桐心中五味雜陳,摟著姐姐想說什麼,卻只能說出一句話來。“一定能平安再見的!”

  是啊,平安再見,這句話是如此的簡單樸素,可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體味得到裡面蘊含著的無限牽掛,無限期許。

  善榴的婚事就辦得非常簡單,甚至就是在楊家圓了房——一這可一點都不合規矩,新婚不過三日,諸燕生便帶著她往北去了。善桐和親人們一道,將姐姐送出了村牆外頭,見她和諸燕生一前一後,騎著兩匹大馬去得遠了(又更不合規矩的作風),心中竟全無喜悅,只有無窮無盡的不舍,與那雖然盡力壓抑,卻還是止不住縈繞心頭的悽惶。她又掃視了村牆外頭的流民一眼,便轉開頭去:這些人一見村里往外出人,便已經擁了過來,雖然並不出聲,但那無聲的希冀,卻也讓善桐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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