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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有大膽的婦人開了門問價,問得了價,卻又狠狠地嘆了口氣,“哪裡買得起!秋後再來吧!沒到秋後,手裡可沒余錢。”

  話說到末了,又轉了個調子,“要不,等大將軍旗開得勝了,你再來也成!到時候啊,俺家沒準還能落幾個賞錢來著。”

  她聲音略大了些,被風一吹,就吹進了巷子口一輛桃木車裡。車內貴婦人聽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沖身邊一個盤腿而坐的半大女孩兒笑道,“這是軍戶……聽她口氣,這家的爺們,少說也是個小軍官了。”

  這女孩兒自然就是善桐了,小半年當口,她身量似乎又長了不少,也不再做女童打扮,打著辮子,而是正正經經地梳起了丫髻,發間也現出了金、玉影子,就是神色間那股天真浪漫的孩童氣息,似乎也隨著打扮的變化,消退得一乾二淨。聞聽得母親這話,她只是微微翹起唇角,“到底是省城,日子要比村子裡太平多了。”

  王氏已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女兒一路,見善桐額頂雖然沁出了幾滴汗,但卻依然穩穩盤坐不動,也不曾趁機探看車外的街景,心中自是無限滿意。她微微一笑,隨口指點,“要看城中興衰,不在這裡看,你舅舅怎麼說是個官身。住的街坊還能差到哪去?要到那一等下三濫的街巷裡走過,才能知道今年城中百姓,日子過得如何……這還是你外祖父教我的道理。”

  這小半年間,楊家村雖然說不上風平浪靜,但也沒出什麼么蛾子。自己同婆婆暫時放下成見,齊心協力,除了打理家務之外,全副心力里倒有七八分,都是在雕琢善桐。

  早上起來給老太太問過安,便到十三房去,同善喜一起上課。善桐本已經認字,也讀過女誡,只是功課上未曾精心,學得七零八落。此番除了女誡、女四書等,由先生悉心教導之外,老太太又請動家中帳房,教善桐看帳本算進出,還請三爺海文開了書單,都是教人明理上進,格物致知的百家著作。給善桐開了功課,三四天必須讀完一本,三爺隨時抽查……這為的是增長她的氣質眼界,教她明理上進,思維清晰。

  一個月里有兩三天,也要跟在祖母身邊,學她管理家務。佃戶、鄰居、族人、生意、家務,一個家裡總有百般瑣事,需要打點。這些事,老太太雖然吩咐給兒媳婦們去做,但始終未曾放鬆掌控。

  到了下午,跟著大姨娘學了女紅,晚上還要聽自己說人情往來。將小五房的人際關係,小五房內二房的人際關係一一謹記心裡,老太太私底下,肯定也沒少說桂家的事給她知道:雖說西北望族,除了楊家、桂家之外,尚有牛家、慕容家、諸家、洪家等等,但寶雞楊天水桂,桂家離得又近,自己和婆婆自然是先指望著桂家,實在不行,把三妞教出來了,人品擺在這裡,出身擺在這裡,配上哪家的少爺也都盡夠了。

  孩子的確是塊璞玉,雖說早年來往於京城與西北之間,大家又都還顧不上她,多少是有些耽誤了,但這小半年來一通惡補,竟很有了幾分脫胎換骨的意思。雖說私底下有時還天真不減,但大面上,卻已經很過得去了。最可喜聰明處猶過其姐,就是年輕心熱,到底還有些心軟,當著老太太,自己也有很多手段拿不出來教她。

  王氏不由得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抬起手來,要順女兒的鬢髮,觸到善桐烏鴉鴉的秀髮,又放下了手:是大姑娘,梳起髮髻了,就不好再隨意去撫她頭頂。

  正出神時,車輪聲中,兩輛桃木車一前一後,又轉進了一條幽深的巷子裡。兩邊高牆森森,有古樹探牆而出,頓時給車中母女添了一絲陰涼。王氏自己倒先掀起了帘子一角,略帶挑剔地審視著這條巷子。見巷中只有兩戶人家,一前一後地開了門,這才略略放下心來,一時百感交集,又嘆了口氣,才隨口道,“這個通判,當得倒是比翰林強些,你舅舅在京里,也就是憑了兩進院子住著。京官再清貴又如何,進項太少,還是窮苦。”

  話里卻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善桐望了母親一眼,雙唇微動,卻也說不出什麼來:自從昭明十八年,自己堂舅福建布政使王光勉倒台。福建王家頓時失去了遮蔭的大樹,雖然名門世族,歷代累宦之家,也不是說死就死得透了。但捲入黨爭之中,又做了皇長子的棄子,牆倒眾人推之餘,王家也漸漸地現出了衰敗的氣息。

  雖說舅舅素來謹言慎行,不肯踏入黨爭之中。但從母親的隻言片語里,善桐也漸漸明白個中委屈。當時舅舅身為侍讀學士、國子監司業,雖然官位不高,但身份清貴,又是皇上身邊近人,得皇上心許,甚至隱隱有‘為兒養相’的考語傳出。意氣風發之下,難免鋒芒畢露,恐怕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藉此風波,不知為誰弄了手腳,京察後被調到西安城內為一通判,迄今已經三年了,轉眼又是一次考察,雖然得了優異考語,卻還沒有動彈的消息。

  翰林出身,外放從來都是正印官,真正的儲相,外放不過是走個過場,撿了最上等的州府,輕輕鬆鬆在任上打熬三年,不是回京入部,就是往上升遷。通判卻是為人做妾,最是吃力不討好的活計,雖然也是正六品,但同翰林滋味差別多大,也就只有舅舅甜苦自知了。

  外祖父年紀大了,早已經退休回家榮養,人走茶涼,當年的門生如今成了路人。二舅舅多年科舉不成,在家耕讀照管產業。王家這一代雖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但可以依靠著,唯獨大舅舅同堂舅兩人,當時一為封疆大吏,一為天子近臣,比小四房兩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小四房大爺的總督位雖然尊貴,但當年在福建,還是王家嗓子最亮。更別說小四房二爺多年來不過一個翰林院編修,又怎比得上侍講學士,定期出入宮中,可以隨時面聖……自己出生懂事前的那段日子,母親想必是很得意的,卻不想先是哥哥出事,緊接著一兩年內朝內風雲變幻,王家從炙手可熱的香餑餑,變作了炙手可熱的熱炭團,現如今倒還要在西安看人家臉色過日子。一時間有不勝今昔之感,又怎麼不是人之常情?

  善桐前思後想,見車已近了巷底小門,便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朝中風雲變幻,兩派人馬斗得那樣厲害。舅舅能夠蟄伏於邊疆講養生息,並不能算是壞事。”

  王氏心cháo起伏,一時不免道,“壞事是你堂舅壞的事,他得了三品虛銜回去榮養。你大舅卻要在這裡受夾心氣,倒還要靠楊家照拂,你說我——”

  話說到一半,她這才意識到善桐的身份,便又收住口不肯再提此調,只是笑道,“女兒大了,讀得懂娘的心事了。”

  從前不懂事的時候,只覺得周身均是迷霧,只曉得穿衣吃飯,餘下的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被安排妥當。母親即使沮喪生氣,也並不大明白背後的文章。如今心智漸開,有些事卻已經不再是母親不想提,她就看不清楚。

  卻也正是因為看得清楚,才越發覺得母親的為難。本來就是嫡弱庶強,同祖母關係又不咸不淡的,娘家人現在還要靠婆家人照拂,又兼村子裡糧食少了,今年事情就多些,小五房身處風口浪尖……才小半年工夫,母親鬢邊竟有了一兩星銀絲。

  母親今年也才三十多歲而已!

  善桐心內一酸,一邊扶王氏下車,一邊低聲道,“還不夠大,不能為娘分憂。”

  王氏聽了這話,卻好似吃了一劑雪花泡飲,大熱的天中,頓時是遍體清涼,說不出的舒坦。她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礙於場合,轉了笑道,“大嫂!三四年沒見了!”

  隨著她的招呼,善桐也徐徐下拜,和從後頭趕上前的善榴一道,兩姐妹鶯聲燕語,“給大舅母請安。”

  王大太太米氏原本站在月洞門口等著,見到眾人下轎,也已經打疊起笑容,迎了出來。“哎,都長大了!——大熱的天,快進來歇著,喝一碗綠豆湯再說話。仔細中了暑,不是鬧著玩的。”

  她是福建出身,說話自然而然帶了南邊口齒,膚色微黑,活脫脫一派“福建蠻子”長相。卻勝在修飾得好,一身半新不舊的寧綢淡褐襖裙,手裡一對碧玉鐲,頭上裝點些許金玉,瞧著穩重大方,極有官宦夫人氣派。因多日未同親人相見,更是堆出了一臉的笑,一邊說話,一邊就把人往屋中讓去。王氏也就就勢握住了大嫂的手,一邊同她說話,一邊進了屋子。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墜在後頭,兩姐妹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雖說做派還在,但分別這三年來,大舅母卻是見老多了。

  人在失意時,總是老得快些,也總是要冷清一些。眾人進了屋子,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湯飲,一時間面面相覷,卻是都無人說話——王氏是忙著打量屋內陳設,善榴眺望當院景色,善桐卻是新學了‘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練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願輕易多話。倒是米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倒笑了。

  “兩個姑娘都大了!大娘子越發穩重,就是我們三娘子,也出脫成大姑娘了,看著多貞靜啊,倒要比小時候沉潛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齒,會將小姑娘稱呼為‘某娘子’了。王氏乍然一聽鄉音,多少前塵,頓時湧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說不出話來。還是善榴道,“大舅母謬讚了,我穩重些還好,可您夸三妞貞靜,那就夸錯人啦。”

  她難得賣弄口齒,眾人自然捧場,從善桐起算到米氏,都發一笑。米氏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忙扯起帕子去拭,卻是越拭越多,王氏強笑道,“大嫂,當著孩子們面呢——”

  話說到一半,眼淚也紛紛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機,兩姐妹悄悄起身,連著屋內下人,不言聲都退出了屋子。自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子已是預備下了,表姑娘們遠道而來,不妨入內稍歇。”

  到底是名門世家出身,縱使落魄如此,口齒談吐,依然不同別家。善榴暗暗點頭,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子來,微笑道,“都辛苦了,回頭打些酒喝。”

  一面說,一面隨手掏出兩個荷包來打賞過了,這才細聲細氣地教導善桐,“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帶了賞封兒,你自己身上也帶幾個,誤不了事的。”

  這小半年來,祖母、母親同大姐,幾乎是要將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經慣了這隨時隨地的機會教育,不過畢竟楊家村內做派粗獷,同城裡規矩又不一樣,得了善榴的指點,倒有幾分新鮮起來,將方才被觸動的愁腸又暫且擱下,同姐姐一道進了客院,各自梳洗換衣,又坐到一塊用了半盞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時候,也上舅舅家走動過一兩次,其實說起來,的確是這兒院子更大些。看來,西安的日子也不算太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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