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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無緣無故醒的,有人在看著她,李竺清醒過來就坐起身,“早上好,勞勃。”

  勞勃就坐在門邊的椅子上看著她,臉完全淹沒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他穿著襯衫和卡其褲,種種跡象都表明,勞勃受過很良好的教育,李竺不禁暗中揣測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變成蘇丹地區知名的地方軍閥。他沒有說話,只是久久地凝視著李竺,像是在下一個艱難的決定,而她坦然地等著,心知自己如果表現得忐忑焦慮,反而會令他降低評價。越是在危急的時候,人就越得依賴自己的人格魅力。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王霸之氣——只是當然並非以小說重的邏輯運行。

  “早上好,李小姐。”勞勃大約十秒鐘以後才慢吞吞的回答。李竺頓了一下,她決心單刀直入,“聽起來你像是收到中國人的報價了。”

  必要的時候,她的確可以很敏銳,勞勃的瞳孔——如果他看得清的話,肯定縮了一下,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縮緊瞳孔的語氣。“是的,他們開了很慷慨的價格。”

  “多少?”李竺對自己的身價也很好奇。

  “美國人能給的兩倍,可以用糧食支付。”勞勃說,“這是蘇丹的硬通貨。”

  也就是400萬美金的糧食,李竺扯了一下唇,倒沒被嚇著,她雲淡風輕地說,“合理,傅展一個人就能出到這個價錢,我也可以。”

  他們當然都可以,400萬美金無非是2400萬人民幣,也就比李竺一年的收入多一些,她做經紀人的時候就很賺錢,現在出來合夥開公司,分紅更豐厚,這句話確實是有底氣的。她希望勞勃能感受到她兌付的誠意——如果他願意現在把她送走,她可以給他兩個400萬,甚至三個也無所謂,一個人連命都不在乎的時候,是不會在乎錢的。

  勞勃淺笑起來,沒有說話,李竺微微眯了眯眼。“但你不打算答應,是嗎?”

  他應該是猶豫的,否則也不會來這裡看她了,李竺能理解勞勃的心情——K畢竟代表凶名赫赫的CIA,他孤身來此,是很奇怪,她的分析也不無道理,但,人的名樹的影,頂著美國人的名義,就是一隻豬都會讓人猶豫,更何況K還說得上是有幾分狡猾?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勞勃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反問。

  “我不知道具體內容。”李竺誠實地說,“但確實是很重要的東西。”

  “你總猜過吧?”

  作為一個頭領,勞勃很和氣,而且他對女戰俘其實算是相當不錯,李竺是有些念他的情的,不過,她不會因為勞勃相對文雅的表現,就低估了他的兇殘。她有些凜然——K可以糊弄他,勞勃不會發脾氣,但她不可以,尤其是現在不可以。

  這句話該怎麼說就很有技巧了,她想了一下達爾富爾,揣摩著勞勃的心情,慢慢地說,“應該是能讓美國更加強大的東西——只有這樣,他們才會不擇手段地搶,我們懷疑,這也許和明年的總統大選有一定的聯繫。”

  勞勃坐在黑暗中,也許就是為了防止她觀察他的表情,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泄漏更多情緒,李竺亦無從得知自己的策略是否奏效,她在曙色里安靜地等待著他的決定:要帶她走,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看待外國人的嗎?”但,當勞勃開口時,說得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李竺呃了一聲,“嗯?”

  “這些來到蘇丹的外國人,美國人、中國人——當然,曾經也有法國人。”

  勞勃笑了一聲,“他們來到這裡,掠奪著蘇丹的資源,挑撥著種族間的仇恨。很久以前,在外國人沒來這裡的時候,蘇丹是片和平的土地,達爾富爾——是蘇丹的天堂,然後,外國人來了。你看,很多人從沒讀過書,對他們來說,外國人想要的只是資源,是本國不停的爭鬥給了他們機會。”

  他又笑了起來,聲音靜靜的,但卻透著刻骨的仇恨,“但對我們這些讀過書的人來說,我們知道本國的爭鬥從何而來——那些美國人,他們把蘇丹的未來毀掉,然後又教得蘇丹的小孩以為他們帶來了自由。他們把我們當作小提琴一樣肆意地玩弄,為的就是我們的土地下流淌的石油。”

  他的英語說得真的很好,語法嚴謹,口音文雅,李竺聽著他的話,不禁就響起了數十年前的中國東三省,越是能說一口流利日語的老人,對日本人的仇恨也就越深。

  “我非常恨美國人——作為一個蘇丹人,我是這樣想的。”勞勃站了起來,向她走近,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地說,“我最恨的是這種讓人無能為力的感覺——作為一個蘇丹人,我非常恨美國人,這個國家汲取了全球大部分地區的資源和希望,成就了一個浪費到極點的國度,然後管這叫做天堂。美國人以為他們的國度是新羅馬——是共和國所能達到最完美的樣子,他們不會知道一個蘇丹留學生在夜裡偷偷的哭:他看到加州人用寶貴的淡水灌溉糙坪,一樣的乾旱,而蘇丹每天都有人渴死。”

  “你知道渴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在乾旱最嚴重的地方,我們連髒水都沒有,人死的時候血液都是粘稠的,割開他的皮膚,都不會有血湧出來——”

  “有些人從蘇丹來到美國,看到這一幕,他們也哭了,他們想要留在美國,再也不回去蘇丹。但有一些人,把仇恨深埋在心底,永遠牢記著一切,回到了祖國。”勞勃輕聲細語地說,“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恨著,這些撥開祖國的皮啜飲石油的外國人,他們就像是蒼蠅一樣,追著石油來到這裡——我想要和他們做對,他們每一個都有……你們中國人也一樣。”

  李竺知道,對話不能再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了,她說,“我們怎麼一樣?”

  “美國人帶來戰爭,但我們帶來的全是和平,中國人帶來的是生意——我們和美國人怎麼一樣?”

  “那是因為你們還遠遠沒有那麼強大,”勞勃笑了,他絕對受過高等教育,“最划算的生意永遠是顛覆政權,玩不起的人才老老實實地做生意。等到中國足夠強大的時候,也會和美國一樣,你們大國全都一個樣。”

  “那麼,如果等蘇丹也強大到那程度的時候呢?”

  李竺反問,勞勃頓了一下,他的氣勢受到一定遏制,李竺看進他的雙眼,現在,窗外旭日漸升,她已經漸漸能看清他的臉了。“國家的未來誰也不能預測,但,美國讓達爾富爾血流成河,讓蘇丹各部族之間水火不容,他們把蘇丹變成人間地獄——但中國卻在達爾富爾修路建橋,勞勃,這裡是有不同的。”

  “至少在現在,我們帶來的東西是不同的,美國人帶來的是戰亂與貧窮,而中國人總是帶著希望來到這裡。你知道這是不同的,對不對。”

  她望著勞勃黑白分明的雙眼,讓自己的氣息儘可能的穩定,別顯得太期望,那就流於祈求了。“否則,你又何必來這個房間?”

  她是說中了他的軟肋,黑人低下頭笑了起來,“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看出來了。”

  李竺沒說話,沉默地等待著他的決定,而勞勃——有那麼一會兒,他顯得那麼的軟弱與掙扎,他的個人傾向與身為領袖的責任,在兩大勢力的夾fèng中,在殘酷的現實中,他的猶豫——他想放了她,但……

  最終,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定,臉上反而露出些重壓後的解脫。李竺的心直往下沉去:像勞勃這樣的人,是不存在良心的,只要能說服自己,他就不會感到抱歉,如果他想把她放走,此時會更猶豫,更有壓力,而他這輕鬆的表現,只說明……

  “K已經對我們產生了懷疑,他聯絡了一支私人保安公司的隊伍——這些保安都是西方人,常年在美國人的油井負責安保,每個人都有豐富的戰場經驗。他們正往這兒趕,大約三小時後會到。”

  勞勃說,“我拒絕他們進入我的地盤,所以,我們約定在附近的死河谷交接——那裡也是K為你準備的……”

  “刑場。”他頓了一下,李竺為他說完,事已至此,她反而失去任何感覺,甚至還笑了笑。“為我準備的刑場。”

  “對,為你準備的刑場。”勞勃說,“我能做的事已經不多了,昨晚的飽餐和被褥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款待。總之……”

  他站起身,“好運,女孩。”

  “謝謝。”李竺鎮定地說,在他走到門口時,她又叫住他,“勞勃,說真的——謝謝,你是個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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