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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晨,我看到他眼中有從未有過的認真神氣。我一度緊張起來,還以為他後悔娶了洪氏,誰知接下來的兩個時辰,他說出一個兇險的計劃。我收回打發他離開的銀子,他告訴我,再也不能像前二十年一樣矇昧無知了。熙平長公主,有她應當走的道路。

  我很欣慰,我將和心愛的人一起,合力完成那個兇險的計劃。我將與朱鳴同生共死。只有在生死面前,他才是男人,我才是女人。

  朱鳴和洪氏就這樣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起了恩愛夫妻。洪氏美貌,性子溫柔。然而這樣的女人,不是有千千萬萬麼?況且她是個寡婦,還生育了兩個女兒。我不知道朱鳴為何對她情有獨鍾。洪氏嫁過來不到一年,他們的孩子便出生了。他們帶著三個孩子在汴河邊踏青,成為真正的一家人。我終於明白,洪氏雖然是寡婦,而我卻是有婦之夫。

  我決意忘掉對他的思念。於是我頻頻召幸駙馬,終於在第二年秋天,生下我唯一的女兒。宮裡很高興,尚氏封她為柔桑亭主。

  朱鳴對他的兩個繼女十分疼愛,尤其對次女玉機,格外優待。玉機那孩子我也很喜歡,天資聰慧,性格沉穩,於是便讓她們姐妹陪伴柔桑讀書。咸平九年的秋天,宮裡傳出消息,要選幾個女官為皇子皇女的侍讀。朱鳴思量了一夜,在他的兇險計劃中又添了一筆。於是我與皇后裘氏約定,選玉機作為二皇子高曜的侍讀。

  後來事情出了紕漏,朱鳴將自己的性命也列入了這個兇險的計劃之中。他被陸愚卿的酷刑折磨致死,我卻只能當他是被河盜所殺。我見過他殘破的遺體,我親手在他的眼窩裡放了一顆明珠,代替他被剜出的眼珠。然而時至今日,我已經不記得他死時的可怖模樣,只記得——永遠記得,他的眉眼是說不出的好看。

  朱鳴死後,那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兇險計劃,進行得格外順利。我的侄兒高暘,只差一步便能完成長兄的夙願,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我死而無憾。

  我將呼喚著父皇與母后,呼喚著長兄長姐,慷慨流涕而死。然而有一個名字,我至死深愛的名字,喚起來最深沉,最甜蜜,我將藏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喚出口。他早已在地下等著我——或許他等待的不是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死後,再也不是長公主,再也不是曹氏婦,我只是一個女人,他也只是一個男人。

  外面有內監說話的聲音,宮裡終於來人了。我扶穩了鬢邊的金絲步搖,挺直了腰背,靜待來人。洪氏還活著,而我——將要死去。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

  一

  我曾以為我不必進宮,不想仍是要去。

  咸平十年的秋天,父親從謫地回京,授侍御史之職。舉家入京,住進了城南的葫蘆蘇巷。葫蘆蘇巷內寬外窄,形成兩進宅院,是我們蘇家在京城的祖產。父親一生不治產業,數度遭貶出京。因俸祿驟減,家用捉襟見肘。母親紡績種菜以維持衣食,我讀書之餘,亦不得不下廚操持。

  母親數次勸父親將葫蘆蘇巷中的兩進宅院賣掉,父親只是不依。父親說,祖產賣不得。母親說,我知道你留著京中的房子,不過是還想回京去做官。父親被說中心事,竟有些臉紅。他想了想,對母親說,你是京城人氏,小時候也曾穿金戴銀,若回了京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豈不是要被你的兄嫂小瞧?我是為了你好。母親嘆了口氣,也就不再爭辯了。

  父親上任後家境寬裕起來,家中買了兩個女僕幫著母親料理家務,還為我添了一個丫頭。從此家中膳食再也無需我親自動手,偶然技癢,也只是指點那兩個女僕下廚。雖說“君子遠庖廚”,可相比京中的生活,我更喜歡在謫地的日子:父親做著芝麻小官,母親辛勤紡績,我在讀書之餘也可心安理得地鑽研如何用最簡陋的食材炮製一頓美餐。雖然父親母親總是不以為然,我卻將這件事冠之以孝道的名義,加之孔夫子的教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誰也奈何不得了。然而自我回京,母親便不准我下廚,怕我被廚下的菸灰熏壞了肌膚,又怕雙手沾了涼水從此粗糙難看,嫁不得好婆家。我只好忍著。這樣一來,京中的日子便無聊起來。

  如此過了數月,入臘後的一天,父親對我說,宮裡的陸貴妃聽說他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讀過一些書,識得一些道理,想召進宮看一看,若好的話,就選作平陽公主的侍讀。日子是華陽公主的滿月宮宴那日。平陽公主與華陽公主,都是陸貴妃所生。

  我不解,今年春天宮裡不是才大張旗鼓地選過女巡嗎?

  父親說,宮裡出了一些變故,平陽公主的侍讀女巡車舜英辭官,義陽公主的侍讀女巡史易珠丁憂。

  我回答,那一定是個了不得的變故,竟能波及到公主的侍讀。

  父親笑了,你猜得沒錯,裘皇后上個月退位了。

  我點點頭,這個車舜英雖然作著陸貴妃的女兒的侍讀,可是卻巴結裘後,裘後退位,她也只好辭官了。對不對?

  父親又笑,你向來對宮裡的事無甚興趣,可是猜得卻准。

  我懶懶一笑,父親,我不想進宮做官。

  父親說,現下只是召你入宮看看,並未說你一定能選上。進宮看看有什麼?

  我正想拒絕,母親走了進來說,大好時機怎能放過?你若能選上平陽公主的女巡,你父親的官也能做得久些,咱們一家也不會被你舅舅和舅母瞧不起了。說著嘖了一聲,微微懊惱,倘若是那位周貴妃看上了你該有多好?都說她的兒子會做太子,她將來能做皇后也說不定。你若能補上義陽公主侍讀女巡的缺,只怕更風光。

  我只得又說,女兒不想進宮。

  母親立刻眼淚婆娑,栽培你讀書,原來枉費了這個心。我這一生處處要強,哪一點不如你舅舅?只因是個女子,總被人低看一等。好容易養下了你,也不爭氣……

  父親素來敬重母親,連連向我使眼色。我只得說,母親別傷心,女兒奉詔進宮就是了。母親這才破涕為笑。我又說,只一樣,女兒沒有真正選上女巡之前,母親不准和舅舅與舅母提起此事。

  母親說,這個自然。萬一選不上,不是讓他們笑得更加厲害?這些日子你只管好好讀書,預備兩宮娘娘問你功課。聽說周貴妃愛讀老莊,你可多讀兩篇在腹中。

  我哭笑不得,那周貴妃未必能做皇后。

  父親問,為什麼?

  我懶怠回答他,只說,統共兩個貴妃,大家都有機會。何以見得一定是周氏做皇后呢?

  華陽公主的滿月宴上,我有幸見到了尚在襁褓中的金枝玉葉。小小嬰孩裹在一團錦繡之中,四肢卻不安分。眾目睽睽之下,更是不耐煩綻出一個溫順甜美的笑容,看得久了。竟哇哇大哭起來。

  陸貴妃說,這孩子不如她的姐姐平陽公主那麼乖巧。太后卻說,這孩子四肢健壯,中氣又足,說不定是個練武的好材料。我遠遠聽了,不過當一句玩話。誰又能想到她果然學了劍術,更想不到十五年後她會將京城鬧得天翻地覆。

  席上還有神機營統領啟爵的千金啟春、理國公的長孫女謝採薇、封司政家的二小姐封若水和永和宮的女巡於錦素。封若水只一味與於錦素親近,並不如何理會旁人。聽了兩折戲文,啟春與謝採薇商量起去長寧宮看望女巡朱玉機的事情來,見我呆坐無聊,便邀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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