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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濛濛,粉牆外碧柳如新。天色青中閃金,幽冷而壯麗。瀟瀟雨幕,綿密無聲。正是夏日賞景的好天氣。易珠帶領僕婦親自降階迎接。只見她一身青白色米珠織錦齊胸襦裙,挽著銀絲卷葉、金絲簇花的櫻糙色緞子披帛,滿頭金翠,飄逸而華貴。反觀我自己,白衣灰練,甚為簡樸。

  易珠迎上前道:“還以為姐姐不得閒,誰知來得這樣快。”

  我笑道:“整日無事可做,只盼著妹妹來,偏偏又不來。”

  易珠側頭抿嘴而笑:“聽說姐姐親自出城,送信王出征,信王拉著姐姐的手,說個不住。信王又日日有書回來,軍情緊要,我只當姐姐運籌帷幄,日理萬機呢。”

  “日日有書回來”,自是聽採薇說的。我笑道:“你就愛胡言亂語!”說罷一同攜手入內。

  因往後園去,李威不便跟隨,只留在前面奉茶用膳。後園幾經易珠的母親與兄弟擴建,已頗有幾分壯觀氣象。遠方一帶密林,積翠如山。前面是一大片平坦的糙地,糙茵如錦。當中孤零零一座石台,上有石亭與拴馬石,俱蒙了碧油油一層綠苔。密林後是一處十分幽靜隱蔽的所在,今年暮春時,我還在那裡住過幾日。

  易珠笑道:“這本是小侄跑馬騎she之處,家母特意營造的。馬駒買好,老師請定,才不過三兩日,就又丟開了。”

  我笑道:“小孩子總是不定性的。”

  易珠笑道:“從前我不知教訓過多少,一家子鬧得不快活。近來也想通了,隨他去吧。家裡有資財的,只管花便是了,人生苦短,說不定哪一日就人頭落地了。”我微微一驚,卻見易珠轉眸一笑,當先往水邊去了。

  雨勢浩茫,平靜的水面微微漣漪。易珠早已在舫上備下水酒。但見一溜四個少年在舫中站得齊整,俱是白衣玉冠,君子謙謙。舫上只有兩個婆子在整饌燙酒,兩個使女一個彈箏,一個吹笛。再加上我與綠萼、易珠與淑優並四個伶人,頓顯擁擠起來。

  淑優向易珠笑道:“這舫也太小了些,既有四位美人在側,且容奴婢躲個懶。”

  易珠笑道:“你去吧。”

  我會意,也向綠萼道:“越國夫人的園子很大,你只管去逛逛,不必在這裡服侍了。”

  當下淑優挽著綠萼下了船。船娘撐起長篙,破水無聲。周遭樓閣低矮,大多隱於碧樹濃蔭之中,偶露片瓦,但覺輕靈小巧。目中所及,儘是天然蒼冷之意。

  易珠攜我入席,一面笑道:“我這園子,雖比不過金沙池,可也看得過了。”

  咸平十三年的夏天,我曾與易珠在景園的金沙池上飲酒談天,觀賞夕陽晚景。那天她青絲委地,不飾珠玉,一襲水色長衣,如挽碧煙在肩。美酒佳肴,與知己泛舟,實為人生一大樂事。仔細回想,那是在愨惠皇太子高顯與三位公主出事之前。我微微嘆息:“金沙池雖好,到底讓人不自在。”

  易珠指著在一旁恭立的四個小廝道:“當年與姐姐泛舟金沙池時,比他們還小呢,一轉眼,都十四五年了。”說罷命四人上前,“這四人叫琴童、棋童、書童、畫童。都過來給君侯磕頭。”四人齊刷刷跪下,磕了三個頭。易珠一指右首二人,道,“書童與畫童留下,琴童與棋童且去預備。”

  琴童與棋童起身往船尾去了。兩個婆子支起帳幔,方便兩人換衣裳。書童與畫童上前斟酒布菜。桌上都是我素日所愛的江南菜餚,酒是梨花白。我雖然不自在,卻也不忍拂易珠的意,只得由書童斟了一杯,遞到我唇邊。我自己接過碧玉杯,掩袖飲盡。抬眼望易珠,只見她就著畫童的手喝了一杯。

  一時歇了箏,只聞笛聲清悠,吹徹萬里雨幕。還未到池心,我與易珠便各飲三杯。易珠雙頰微紅,麗色頓生:“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姐姐說對不對?”

  我笑道:“妹妹一向勤勉,如何生出這樣的感慨?”

  易珠笑道:“勤勉是不假,卻也毫無收穫。守著千金萬金,一朝丟了小命,又有什麼趣兒?”說罷自斟一杯,仰頭飲盡。宇文君山與王甯兵敗,昌王孤掌難鳴,易珠又素與啟春不睦,自不免擔心起身家性命。憂心有理,及時行樂自也無錯。我無話可說,只得陪了一杯。

  不一時琴童與棋童上來,俱塗脂抹粉,穿著婦人衣裳,嬌美難言。琴童道:“不知君侯與夫人,想聽什麼?”

  易珠舉杯笑道:“隨你喜歡。”

  琴童嫣然一笑,與棋童端立在船頭。翻起蘭花指,點在香腮邊,直比女人還要嫵媚。聲裂金石,響遏行雲。兩人唱罷,易珠微微一笑:“唱的是春景,如今卻快要入秋了。今年春天也是多事,竟沒有好好觀賞一番。”

  我笑道:“你我自幼讀書,又有哪一年的春景,是好生遊玩過的?”

  易珠笑問:“姐姐後悔進宮麼?”

  我笑道:“難道妹妹後悔了?”

  易珠笑道:“姐姐自是明心見志,卻真真把我給問住了。”於是對飲一杯,易珠方指著我身邊的書童道,“姐姐看他像誰?”

  書童雖在我身邊站了好些時候,我卻一直沒有正眼瞧過他。此時他特意站在易珠身側,好讓我瞧個清楚。但見一張瘦削的瓜子臉,肌膚白皙,眉眼秀麗,頗為清俊。呼吸微微一滯,我不覺呆了一呆。易珠拉起書童修長白皙的手,輕笑道:“像不像……那個人?”

  我淡淡道:“是有些像。”

  易珠笑道:“姐姐若喜歡,我就把他送給姐姐。”

  我搖頭道:“不必了。”

  易珠哎呀一聲,以紈扇掩口:“我險些忘了,姐姐如今深受信王的愛重呢。”

  我又好氣又好笑,不禁白了她一眼:“你又何必害他?”

  易珠嘻地一笑,不再言語。書童雖殷勤,但見我不假辭色,便只斟酒布菜,不發一言。一時輪到他唱了,也不換衣裳,只紮起袖子,踱著方步,舞了一段《破陣樂》。箏音鏗鏘,笛聲短促有力。《破陣樂》原本是眾人同舞,眼下只有書童一人,自然是扮演指麾千軍的帝王主帥。船頭窄小,舞步舒展。書童好幾次單足立於船頭,引頸揚臂。風雨撲濕了衣裳,更顯驚險困厄中的蒼涼冷峻,頗有幾分少年帝王之英武氣度。這樣看著,竟有些痴了。

  易珠覷著我的神色,笑道:“姐姐果然還沒忘了舊人。”

  我嗤的一笑,低頭拭去淚意:“唱得好,舞得也好,本侯重重有賞。”

  易珠笑道:“得姐姐一句讚許,便是天大的賞賜了。”

  我笑道:“聽說他四人才來府中半個月而已,如何便調教得這樣好了?”

  易珠道:“有名師指點,自然學得快。”

  我奇道:“名師是誰?”

  易珠道:“便是從前的宮中名伶梁艷生。自先帝駕崩,梨園便不演戲了。梁艷生年紀也大了,就出宮授徒來了。雖是非常時刻,請他進府的貴人仍是不少,也是運氣好,他竟先挑我這裡。不然,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請姐姐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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