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冷冷道:“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暘無暇體味我的語氣與心境,自顧自道:“我一定讓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長大,方才不負姑母和雲弟待我的一番情義。”說罷將風燈往我這邊一晃,囑咐道,“你若得空,也該去景靈宮瞧瞧他們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們朱家的子孫。”

  我斷然拒絕:“曹氏雖不是弒君的主謀,到底對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來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順陽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親侄兒。”

  高暘這才稍稍提起風燈,辨認我的神色:“原來你這般痛恨你的親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暘一怔,隨即嘆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們弒君,還是恨姑母沒有告知你當年所有的謀劃?”

  熙平在山下,高暘在山上,於黑暗中彼此注視,近三十年的執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說出“我們弒君”這四個字便是承認了一切罪行,這樣的坦白既令人感動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暘並肩面對無盡的夜幕,就像面對我過去十五年被遮擋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頭來不過是一顆旁觀的棄子——我與高曜俱是。是因為弒君還是因為被欺騙,“本也沒有分別。”

  高暘道:“我知道你對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難道你要永遠與我作對?”

  我嘆道:“我後知後覺,懦弱無能,何敢與殿下作對?只想回到青州,讀書耕田,平淡度日。”

  高暘道:“在京中一樣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將令堂接回京來。”

  我冷冷道:“當年我昧著良心做了許多錯事,幾番掙扎於生死之間,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為總算不負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這等事情。朱雲弒君,我雖不知情,但他是我親弟弟,這與我親手所弒有何分別?京城雖大,卻已無處容身。”

  高暘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邊。”

  我笑道:“還是讓我回青州吧。含光劍等閒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歸。”

  高暘不懼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殺了高曜,為何不遣劉鉅來殺了我?”

  我正色道:“從前不殺殿下,是因為我無憑無據。現下不殺殿下,是為了報答殿下保全玉機的母親與侄兒的性命。然而從前不殺,現下不殺,不代表將來也不殺。”

  高暘摸一摸頸後的肌膚,仿佛在體味肌膚的暖意所帶來的生之篤定。他譏誚道:“我聽姑母說,當年你送小蝦兒去死,是何等的果決。今日的你,不復從前,倒有些婦人之仁了。”

  我毫不示弱,依舊含笑道:“我的這點‘婦人之仁’,都是從太宗皇帝那裡學到的。”說罷揚起風燈,似揚起劍尖,“別忘了,殿下的人頭還寄在含光劍上呢。”

  高暘道:“這樣說來,倒是我欠你一命。”

  我拈去他肩頭上偶爾掉落的蠟痕,淡然道:“殿下記著便好。”

  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

  回到陳橋驛,竟已過了子時。綠萼與小錢在燈下相對發愁,銀杏坐在一旁塗鴉,劉鉅卻早早睡了。見我回來,三人一擁而上,綠萼擔心得險些哭起來,一迭聲問道:“信王說了什麼?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怎麼一會兒惱了姑娘,一會兒又對姑娘這樣好?姑娘這麼久不回來,奴婢真是擔心。”

  我拂去綠萼臉上的淚意,微笑道:“不必擔心我。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麼?”

  銀杏笑道:“依奴婢看,左不過是信王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想留下姑娘,又不放心;想相信姑娘,又不甘心。種種矛盾,不知所云。”

  綠萼瞪了銀杏一眼:“偏你都知道!”

  銀杏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回答信王的?”

  我淡淡道:“我沒說什麼。只盼著他儘快與昌王決一死戰。”

  綠萼忙道:“打仗總是不好,會死許多人的。其實姑娘若是遣劉鉅……”

  銀杏忙道:“鉅哥哥是個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殺人的兇器,姑娘絕不會隨便遣鉅哥哥去殺人!”綠萼本待反唇相譏,張一張口,終於吞聲。

  我接過小錢手中的茶和點心,嘆道:“鉅兄弟固然不是殺人的兇器,可必要時,他也只能做兇器。若不是這件兇器鎮著,信王府今日早就動手將我們留在京城了。”

  綠萼道:“其實姑娘留下也好。京中形勢千變萬化,一時離開了,又不知有多少變故。”

  銀杏笑道:“變故?這會兒姑娘當巴望著信王快些登基才是。”

  綠萼忙道:“胡說!姑娘不是深厭信王登基麼?”

  銀杏終於恢復常態,我甚是欣慰。見她張口欲辯,我忙笑道:“你們的精神都越發好了。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行船八九個時辰,天黑時終於趕到了定陶。定陶位於廣濟河與荷水的交匯之處。高思諺初滅北燕時,曾整頓過河務,荷水便是在那時疏通至廣濟河。漕運入泗水直達淮南,定陶也便成了軍鎮。廣濟河北岸的定陶驛有東西兩進院落,大小數十間房。因是水路衝要,碼頭桅杆林立,驛站早已沒了空屋子,一行人只得在船上過夜。

  翌日清晨,河上霧氣茫茫,將日出染成一線宿醉的酡顏,由丹至白,又成深青。遠處的茅舍屋宇隱藏在日光與霧氣中,直至視野邊緣,方才顯露出深褐的輪廓。荷水上的五桅帆船似鵬鳥展翼,吃飽了東南風,向廣濟河疾駛而來。

  我站在船頭,正要吩咐起錨,忽見岸上一個妝飾貴重的婦人牽著兩個孩子,帶著一群僕婦出了驛站大門,正待登車。只見她一身水藍色廣袖長衣,淡若長天,數片深青色的水雲紋勾勒出幾許深沉與寧靜。烏髮高高綰起,簪著兩朵琥珀色宮花。兩個孩子俱是八九歲的年紀,男孩面容英武,女孩則更像母親。

  我在船上遠遠喚道:“文夫人,玉機有禮了。”說罷緩步下船。

  因我背著日光,加上霧氣遮擋,蘇燕燕仔細辨認了許久,方才奇道:“朱大人?”忙上前還禮,“多年未見,不想姐姐還認得妹妹。”

  自咸平二十年至今,我與蘇燕燕已有六年未曾相見。我與她同為熙平大長公主安插在皇城中的內應,她告訴我翟恩仙的住處,她逼死了裘後,我也曾用空蕩蕩的銃管空言恫嚇般抵住她的眉心。即使隔著漫長時光與蒼茫晨霧,我依然能一眼認出她的面孔。我笑道:“多年未見,蘇妹妹分毫未改。”

  蘇燕燕撫一撫面頰,笑道:“妹妹老了,比不得姐姐。”說罷又喚兩個孩子上前行禮。禮畢,辱母領了孩子回去。我問道:“妹妹怎的在此處?”

  蘇燕燕道:“回鄉辦些瑣事,正要回京。姐姐這是要去青州麼?”

  我笑道:“正是。難得遇見妹妹,不知妹妹得不得空,與我在河邊漫步片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