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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陽頗為掃興:“竟是這樣?”哼了一聲,復又嘲諷,“這劉公子當真特別,玉機姐姐竟這樣縱容他。”

  我笑道:“劉鉅乃山野村夫,殿下不必等他,既然時辰到了,恭請殿下亮劍。”

  華陽嘆道:“聽聞劉鉅劍術高明,‘宵練’出鞘之時,‘含光’竟然不在,當真可惜。”

  啟春看了我一眼,忙道:“殿下不必擔心,我已吩咐下去,劉公子到了便直接引進來。”說罷一指水邊的小屋,“殿下,更衣之處都預備好了,請長公主移駕。”於是華陽往小屋中換了一身白色短裝,腰束孔雀綠絲帶,有暮夏夜風的沉沉涼意。一名與華陽年紀相仿的白衣少女捧上劍匣,另一名少女掀開劍匣,躬身退在一旁。

  華陽神情肅穆,緩緩抽出長劍。但見劍身為銀灰色,甚是古樸凝重。雙刃兩道暗光,似潛埋於地底的沉睡雙眸。此劍平平無奇,我與啟春相視一眼,俱不知從何贊起。華陽驀地將劍舞成一團菸灰之色,滿場打轉。止步定身之時,雲煙遽然散去,露出一張光潔的笑顏,驚艷不已。青白帷幕並未被劍風捲起,卻已紛紛碎裂,水閣的地上恰似鋪了一層薄雪繁霜。

  我和啟春這才贊道:“好劍!”

  華陽甚是得意,挽起劍花,劍勢如風行雲開。啟春與我並肩而立。她於袖中伸一伸指,周遭頓時起了一陣叫彩聲與掌聲。

  啟春道:“華陽妹妹自幼習劍,可惜一直沒有拜師。所以她的劍意龐雜不清,可惜了她的天賦。”

  我奇道:“殿下若沒有拜師,這一身好劍術又是跟誰學的?”

  啟春道:“宮中有昱貴太妃,宮外有睿王府的邢妃。我若回京,長公主也肯來跟我學幾招。七八年下來,竟也有小成。華陽自幼養尊處優,竟肯吃這樣的苦,當真不易。”華陽的身姿舒展如虹,心中卻蜷曲著堅如鐵石的仇恨。正是這份恨意驅使她刻苦習劍。我感佩道:“長公主殿下心志堅定,不比尋常皇女。”

  啟春讚賞道:“正是。相比之下,祁陽長公主便遠遠不如了。所以陛下才會忌憚,想將她嫁去回鶻。”

  我愕然道:“和親之事姐姐也知道了?”

  啟春微微嘆息:“雖沒有明說,但前朝後宮,誰又猜不出呢?這件事,還是華陽自己告訴我的,可憐‘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53]。華陽妹妹還傷心得哭了一場。”我不禁好奇:“姐姐久不在京中,華陽長公主竟與姐姐如此親近。有好劍專程拿來信王府,有心事也與姐姐說。是何道理?”

  啟春笑道:“不瞞妹妹,華陽妹妹雖然師從多人,但一來昱貴太妃與睿王妃都是長輩,唯有我是平輩論交。再者,我雖然教授劍術時日最短,卻是最認真的。故此她與我最親近。”

  想起十五年前啟春與表妹邢茜儀在粲英宮鬥劍的往事,邢茜儀華而不實,啟春妙招迭出。眼前的華陽,劍招更似邢茜儀。我笑道:“那倒也是。若單論劍術,姐姐比貴太妃高明,華陽長公主自然更願意向姐姐討教。”

  啟春笑道:“這一次也有十數年不曾與表妹切磋劍術了。也不知她在宮中那麼多年,劍術有無長進?”劍術尚在其次,單論心志與戰意,邢茜儀怎比得啟春?只聽她又嘆道,“當年邢表妹拜周貴妃為師,我著實心生妒意。可是沒幾年,貴妃遠遁,授業有始無終,我又代她可惜。我也是近些年才想明白,其實周貴妃當年無論是收邢表妹為徒,還是收我為徒,終不過是她身在禁宮的無奈之舉。如今周貴妃已出宮十數年,當收了好些真正的弟子吧。”

  當年昱貴太妃初封有孕時,也曾說道:“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為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愿。”三年後,周貴妃在宮外所授的第一個弟子——劉鉅在景靈宮救了我的性命。我害了她的孩子,她卻救了我的性命。命運糾纏,叫人難以琢磨。遂嘆道:“姐姐所言甚是。”

  啟春道:“都說劉公子的功夫好,不知他師從何人?”

  劉鉅從不願意向外人透露他的師從,我自然也不能說。“一會兒他來了,姐姐何不自己問他?”

  啟春笑道:“這位劉公子可當真神秘得緊。一會兒他來了,我要仔細瞧瞧他的路數。”

  正說話間,一陣劍風貼著面頰掃過,華陽不知何時突然欺近,雪白的衣衫在我腦中化作一片茫茫冰寒。宵練劍光暴漲,將日光捲成一道血氣,直透胸臆。我立刻被迫得透不過氣,眼見劍尖一點幽光,凝聚在華陽滿眼的殺氣之中,越來越近。

  啟春大驚失色,連忙伸掌推開劍尖,卻聽鐺的一響,劍尖被一枚金黃色的暗器擊偏,宵練脫手飛出,向西北斜飛。啟春的眉心擰成一團,痛哼一聲,掌心鮮血迸濺。三棱梭穿過啟春的手掌,嵌入廊柱之中,血珠如霧撲入塵埃。

  我胸口一松,也顧不得心痛,連忙上前查看啟春的傷勢。啟春虎口處洞穿,皮肉翻起,一片血肉模糊。她以左手握住右腕,痛得面色蒼白,滿臉冷汗。

  忽聽侍衛的聲音此起彼伏:“刺客!護駕!”但覺眼前一道暗影閃過,只見劉鉅自後園最高處的戲樓翩然而下。我又驚又喜,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誰知華陽長劍雖然脫手,卻不折不撓地追了出去,竟然挽住了銀絲劍穗。手腕一轉,長劍又回到了掌中。腳尖在欄杆上一點,宵練的灰影自半空直撲向我。

  啟春忽然抬頭驚呼:“妹妹!”綠萼尖聲驚叫起來,銀杏躍上相救,已然不及。

  兔起鶻落之間,背心一涼,像在冬日裡急飲了半盞冰碗。名劍入體,當真是一點也不痛,我的心仿佛還盼著能再深入一些。但是並沒有,涼意迅速散去,一股暖流自身體最深處汩汩而出,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銀杏和綠萼連忙上前扶住我。綠萼滿手是血——我的血。

  一道青影驅散了宵練的劍氣,華陽尖聲慘呼,又戛然而止。劉鉅緊緊扼住了華陽的咽喉,華陽半個腳掌已然離地,隨即亂踢起來。她的雙手緊緊扣住劉鉅的右腕。劉鉅已奪去宵練,左臂一震,宵練眼睜睜斷為七八段,頹然落在劉鉅的腳邊。

  啟春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劉公子——不可對華陽長公主無禮!”

  我的心似被刺破,鮮血浸濕了半個身子。然而我並不覺得難過和恐懼,甚而有些歡喜與欣慰。我的血還是熱的,我欠她的,終於都還給她了。

  半昏半醒間,我掙扎著說出最後一句話:“放下長公主……殿下。”

  一個男子撐著一柄龍紋油紙傘,獨立在雪中。傘沿鋒銳,將天地切割成上闊下窄的青白兩片。一身白衣融在漫天風雪之中,那柄傘就像一枚cháo濕的月亮。他的臉藏在傘下,只露出消瘦的下頜。我一度以為那是高思諺,走近才發覺,那是一張極其陌生的面孔,陌生到連五官都模糊不清。我甚是失望。轉念一想,我畢竟是高思諺的仇敵,他怎會親自來接我?茫茫孤寂,無邊無涯。至少我已償清了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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