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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是我的口氣太過急促與生硬,高曜投向我的目光中頗有疑色。他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千萬重疑心化作一道似有若無的嘆息,像黃昏中遲緩沉重的宮門慢慢合起:“朕閒來猜測罷了。不必當真。”

  我的心本已提到了領口。高曜忽然收回所有的話,宛若一道軍令撤回了十匝重圍,莫名的風平浪靜讓人透不過氣。我嘆道:“思幽皇后崩逝前,除卻陛下,最親近之人便是微臣。若說有誰在娘娘的心上推了一把,也當是微臣。當年先帝便曾這樣以為,所以將芳馨、綠萼和小錢三人送去掖庭受審。”

  高曜忙道:“你別多心,朕並無此意。朕知道絕不可能是你。當年于氏加害母后,若換了別的罪狀,以你的心性,怎會與她絕交?又怎會見死不救?”

  高曜只說對了一半。倘若當真是錦素逼死了裘後,即便絕交,我也會盡力保全她的性命。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高思諺和施哲迫切需要查出真相,而我則需要有人代熙平去死,以儘快平息風波。錦素便是這樣被我放棄的。

  我垂頭道:“假設之事,微臣也答不上來。”

  高曜嘆道:“罷了!說到底,母后是為朕而死,是誰在她心上推了一把,本來也無關緊要。”

  高曜顯然已經生疑,只是無憑無據,他不願明言。我忙道:“陛下自幼立志成為明君,是為了實踐治國的抱負。如今海晏河清,國泰民安,關河寧定,四夷來朝,陛下的抱負早已實現。思幽皇后不是被誰在心上推了一下,也並非單為陛下,而是為了大昭天下的安定而捨身的。”

  高曜一怔:“這話未免牽強。”

  我微笑道:“帝王之家事即為國事。況且太宗皇帝棄天下時,西夏初附,民心未穩,西北滇南,邊事不寧。多事之秋,宜賴長君。倘若少帝即位,情勢殊難預料。”

  高曜帶著勝者的寬和與興致問道:“如何難以預料?”

  咸平十九年二月初二夜,彌河畔的村屋之中,笑談隨彌河水傾入渤海,“遠有唐太宗廢殺太子建成,近有廢驍王起兵謀反之事。殿下的弟弟們,都還小呢。”唐太宗李世民與廢驍王高思諫都曾在玄武門起事,若是高曄或高晅即位,只怕朝中又要經歷一次“玄武門之變”了。

  我淡然一笑:“青州村語,陛下曾記否?”

  高曜眉心一動:“玉機的話,朕永誌不忘。”

  下了明樓,高曜獨自一人在當年手植的桐樹下坐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對裘後說了些什麼。方台邊散落著高曜守陵時所居住的幾間小屋,還保持著茅茨土階的模樣。少府幾次提議擴建成行宮,高曜都沒有同意。

  午後,高曜在從前的臥室之中小睡片刻,起身後便一直在簡陋的書房中盤桓。書房中放了幾套發黃的竹案竹椅,掛著先聖孔子的像。高曜指著上首最大的一張書案道:“這裡是夫子坐的地方。”又指著右手第一張小書案,“當年朕就是在這裡讀書的,從這扇窗望出去,就能看見母后的陵寢。”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窗中現出明樓一角,被西斜的日光照得蒼白。倘若沒有明樓,確是能看見裘後的墓。高曜又指著對面的兩張小書桌,“修平君當年便是坐在那裡,芸兒坐在那裡。”修平君便是劉離離,出宮後嫁與秘書郎宇文君山,高曜登基後得封。五年前我在謹身殿的宮宴上,還曾與宇文君山有過一面之緣。

  黃土夯實的地面依舊凹凸不平,書案的四腳深深陷入。桌沿被磨得發亮,泛著溫涼的光。這一切我都再熟悉不過,在仁和屯為父親守墓時,也是這樣的光景。我微笑道:“雖然清苦,卻也安寧。”

  高曜笑道:“朕那時從未想過修平君竟肯隨朕一道來這裡過苦日子。那些年若沒有修平君一道相伴讀書,日子便無趣到極點了。”

  我笑道:“修平君乃是陛下的侍讀,自然要隨侍在陛下左右。”

  高曜道:“自朕出宮開府,便很少再見修平君。她成婚後,更是不曾會面,只在冊封那一日進宮謝過恩。倘若不來此處,朕都快要忘記,朕曾經還有這樣一個侍讀。再過幾日,她便要隨夫君去荊州,恐怕再無相見之期。”

  我奇道:“荊州?”

  高曜笑道:“不錯,朕已授宇文君山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接替原長史吳珦。”

  宇文君山自入仕便一直在京中為官,加之容貌英俊不凡,又娶了皇帝曾經的侍讀女官,數年間便從秘書郎做到了秘書省少監,掌經籍圖書、國史實錄等事。如今忽然外放,著實意外。我笑道:“微臣記得吳珦已年過古稀,以大都督府長史致仕,也算圓滿。”

  高曜道:“你錯了。吳珦並非致仕,而是入京。”

  我更奇:“入京?不知陛下欲授何位?”

  高曜笑道:“你可知道白司政派人去洛陽私放女囚花氏的事?”

  我一怔,隨即恍然:“陛下是說——”

  高曜笑道:“不錯,朕或許要授吳珦司政之位。”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微笑。高曜道:“何事好笑?”

  我恭敬道:“啟稟陛下,微臣忽然想起則天時,年逾古稀的荊州大都督長史張柬之由狄仁傑與姚崇推薦,不數日便一躍而成宰相的事。後張柬之果然擁立太子李顯登位,恢復李唐神器。吳珦也是從荊州長史的任上調入京中,若當真任為司政,豈不是又添一樁佳話?只不知這吳珦是何人所薦?”

  高曜笑道:“竟有此事?當真是巧了。前兩日蕭太傅病了,朕去看望。病榻前朕問蕭太傅,何人能為相,太傅便向朕推薦了這個吳珦。橫豎也沒有合宜的人選,便調這個吳珦來京瞧一瞧。”

  蕭太傅曾是愨惠皇太子的太子太傅,也是高曜的啟蒙老師,甚得高曜的敬重。我笑道:“蕭太傅所薦的人,自然是好的。”

  高曜笑道:“這些日子為了白司政私放女囚的事,新平郡侯府的門檻都要被踩斷了吧。”

  我欠身道:“微臣惶恐。”

  高曜道:“依你看,究竟誰可坐這個司政之位?”

  我忙道:“微臣久不在朝中,對朝臣們知之甚少,拜相這樣的大事,微臣不敢擅言。”

  高曜嘆道:“正因你久不在朝中,說出來的話才算公允。這些年文臣拉幫結派,武將推諉耍賴,整日你彈我我彈你,不得安寧,遠不如父皇當年南征北戰之時齊心了。當年父皇隨便提拔一個中書舍人到相位,也安定了這麼幾年,到了朕的手中,竟挑不出一個領袖群臣的人物。當真是朕無能了。”

  咸平二十年,白子琪便是由中書舍人一躍而成百官之首的。我寬慰道:“恕微臣直言,先帝南征北戰之時,朝臣們也不是齊心的。咸平十三年先帝北伐時,夷思皇后監國,當時多少上書,一諫君王好戰,二諫牝雞司晨,還有人在天象災異上做文章的。若說齊心,也是眾人看見北燕亡國以後,覺得有望一統,這才齊心。欲令百心如一心,即使是帝王,也是一件極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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