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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懶懶道:“朕還有三個兒子,他們長大了未必不如弘陽忠孝仁義,未必不如他功業大。朕看……”他接過薄胎白瓷藥碗,暗褐色的藥湯成半片蔭翳,“三皇子曄就很好。”

  封羽微笑道:“三皇子曄母昱貴妃,清貴有德,立皇子曄,想來群臣並無異議。只是不論皇上喜歡哪一位皇子,還請早立為好。”

  皇帝苦得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無言可答。於是他轉頭問我:“朱大人,你說呢?”

  我慢慢放下硃砂筆,仿佛很沉重似的。硃砂墨沁滿毫毛之間的每一絲空隙,像天然而然、無所不在的法統和皇權,把人心漲得飽滿而無所適從。然而許多人不明白,“親疏因其強弱,服叛在其盛衰”[221]“聚則萬乘,散則獨夫,朝作股肱,暮為仇敵”[222],如何維持與延續,盡在這支禿筆所揮的方寸之間。如今我日日握著它,運轉如意。

  我站起身,不慌不忙道:“微臣不敢妄言政事。”

  皇帝笑道:“你在青州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欠身道:“小小青州,怎同紫闕?微臣已言盡於荒野,盡隨彌河水而去。伏請聖躬獨裁。”

  皇帝淡淡一笑,將藥一飲而盡:“罷了,那就擬冊皇太子詔書來看。”

  我和封羽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日,因此也不如何驚異,甚至懶怠抬眼相視。他依舊低眉順目,我又拿起了硃砂筆。封羽更像怕他忽然變卦似的,忙長聲道:“微臣遵旨。微臣這便回中書擬詔,微臣告退。”皇帝疲憊似的合上雙眼,沒有理會封羽。封羽這才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我照舊拿起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讀完,卻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記得。只得集中精神,從頭看起。我還算鎮定,那些字卻先歡快地飛了起來,浮光掠影地在我眼前一掃而過。我執筆的手依舊寧定,只是不敢抬頭,不願皇帝看到自我心中滿溢而出的喜悅目光。

  雖是不動聲色,長久的沉默亦能讓他覺出不尋常。我正要開口稟告,忽聽皇帝吟道:“‘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說著深深長嘆,“果然‘羽翼已成,難動矣’。”

  我淡然道:“殿下有人望,新君有威望,宗廟社稷才能後繼有人。”

  皇帝哼了一聲:“這都要多虧你。你是他的侍讀,你把他教得很好。”若在平常,這話無疑已含了八分疑慮兩分殺機,此時聽來,不過是強弩之末的喑啞鏑鳴。

  我不理會,只淡淡道:“難道陛下不想立弘陽郡王殿下麼?”

  皇帝道:“你日日在朕的身邊,朕想不想,你不知道?”

  我微微沉吟,起身離座,深深拜下:“古人云:‘患為之者不必知,知之者不得為’[223]。陛下知之亦為之,實後宮之福、群臣之福、社稷之福,更是天下萬民之福。”

  “起來。朕……並非不願立弘陽郡王。”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灰黃的臉上洇出黯淡的紅,有被看穿的慌亂和赧然,“弘陽忠孝賢良,你這個侍讀有功,你想朕如何賞你?”

  我笑道:“陛下早已經獎賞過了。”

  皇帝一怔:“幾時?”

  我笑道:“咸平十三年春天,陛下親口說微臣的侍讀做得好,將微臣由女史升為女校,後來便命微臣去文瀾閣校書。難道陛下不記得了?”

  皇帝的指尖點在額角,笑嘆:“你不說,朕險些忘記了。一晃也有好些年了。朕來問你,你是什麼時候下定決心,一心一意扶他到太子之位的?”

  他的口吻是不經意而充滿柔情,卻又讓人不寒而慄。若認真說起來,大約是廢后之前,皇帝去長寧宮陪伴高曜堆雪人的那一日。也許更早,徐嘉秬和紅葉溺死在文瀾閣的那一日。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又或者,是我入宮那一日。不,也許我根本不必下決心,因我此生的目的,就是為了高曜。我不慌不忙,再一次拜下:“微臣只是盡侍讀的本分,不敢冀望非分之福。”

  皇帝笑道:“朕不信。你實話實說,朕絕不怪罪。起來回話。”

  我並沒有起身,而是對著御案的桌角微微出神,語氣亦真亦幻:“微臣一入宮,便立志好生輔佐弘陽郡王殿下。”

  “一入宮?”

  “是。微臣入宮時,殿下是皇后之子。既是嫡子,做太子不是名正言順麼?”

  皇帝的病弱和恍惚已經掩飾不住他深藏多年的愧意:“是了,這宮裡也曾有皇后和嫡子。”說著再度合上雙眼,嘆道,“朕累了,今日不聽政了。你退下吧。”

  我忙道:“陛下,還有兩封災異急報沒有處理。”

  皇帝虛弱地一笑:“災異急報,你又不是沒處理過,你自己瞧著辦吧。”

  雖然朝中處理災異是有成例的,但是沒有皇帝在御書房,我不敢動筆。等到他用過午膳,我又去求見,那時他正欲更衣午睡,不得已方寢殿召見。

  寢殿燥熱,藥香和龍腦香混成一團。皇帝的聲音透過重重簾幕,嗡嗡地空響:“之前處理過那麼多地方災異,該派人的派人,該派糧的派糧,該革職的革職,這還要朕再教你麼?”

  我堅持求見,無非是為了等他這一句話,以示不敢自專:“是。微臣領旨,微臣告退。”於是躬身退到寢殿門口,正要轉身離去,忽聽他道:“且慢……”

  我忙站住了:“微臣在。陛下要微臣將這兩封奏報複述一遍麼?”

  紗幕微微起伏,他坐在龍榻邊,似乎擺了擺手,彎著腰撐住床沿久久不動。好一會兒,他才懶懶道:“災異是丞相的事。此事你不必批覆,交還給中書便是。別忘了命人謄抄一份,送給蘇參知。”

  我先是一怔,隨即震驚,雙手一抖,兩封奏疏都掉在了地上。幸而腳下是綿軟的地毯,奏章如枯葉落地,微塵不起。原來,他竟是這般不情願。我極力抑制住不平的口吻:“微臣遵旨。”

  皇帝又道:“以後除卻反叛用兵這等大事,你只管自己先回了,得空再說給朕聽。”

  我應了,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再說話。忽見小簡無聲無息掀了簾幕出來,低低道:“朱大人,陛下已經午歇了,您也回去歇一會兒吧。”

  從儀元殿出來,我險些一腳踩在門檻上。綠萼忙扶住我,打量我的面色:“姑娘剛才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午後的暖風吹得我背後發寒,我微微一顫,恍惚道:“他們要辭官了。”

  綠萼更是不解:“誰要辭官?”

  我嘆道:“沒有誰……”見綠萼面有憂色,遂笑道,“陛下午後叫了師廣日來彈琴,咱們就好生在漱玉齋歇息半日。明天休沐,也該回家看望母親和弟弟了。”

  白日驕陽似火,半夜竟然落了幾點雨。早晨啟窗一瞧,陰雲壓頂,涼風緊貼在胸前,有些透不過氣。噗的一聲,綠萼一早穿好的茉莉小花環從妝檯上滾落在地。我俯身拾起,茉莉花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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