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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搖起扇子,驟然撲起一團涼風在她落寞的眉宇間:“姐姐錯了,世上最難辨真偽的便是‘情’,姐姐的一片深情,只管十分、二十分的拿出來好了。”

  玉樞搖頭道:“我不明白。難道別的妃嬪都沒有真情麼?”

  我微笑道:“昱妃淡薄,從不爭寵。穎妃驟失權勢,我瞧她的心早已不在後宮了。慧嬪居心不正,一心爭權奪利。姐姐以為,她們真的有情?”玉樞低著頭沉吟不語,我又道,“姐姐的深情正是有別於其他妃嬪的最可貴之處。”

  玉樞嘆道:“那又如何?”

  我笑道:“姐姐既然‘傾心’,何不‘傾盡心力’?”

  玉樞怔怔地看著我,委屈得幾欲落淚:“難道我還沒有傾盡心力麼?明明是他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我笑著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姐姐的委屈我知道,不過姐姐何不聽我說完再分辯?”

  玉樞一把奪去我手中的帕子,側轉了身子道:“你又沒有嫁過人,如何來教訓我?”

  南窗的日光照亮她嬌美的容色,也照亮滿目揮之不去的哀愁與幽怨。我忽然後怕起來,倘若我稍稍心智不堅,如今的我恐怕與玉樞一樣,將珍貴而有限的感情都消磨在無盡的等待與哀怨之中。我扶著她的背道:“古人云:‘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24]情也是,情不患不真,不患不深,卻患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玉樞喃喃道:“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我微微一笑:“姐姐既心甘情願地嫁給他,便歡歡喜喜的一心只對他好便是了。”

  玉樞站起身,回身坐在榻上,看也不看我:“我自然是一心一意,但他並不是。還要我怎樣呢?”

  手心驟然一空,指尖還有她髮絲的柔和觸感和淡淡的香氣。我嘆道:“傻玉樞,你入宮的時候難道不知他妃嬪眾多麼?明知求不來,何必強求?”

  玉樞抄起榻上的一柄摺扇大力地扇著,似乎要拼命趕走淚意:“我知道……卻還是不能不怨。難道你有什麼好法子麼?”

  我在她的涼茶中放了一粒冰珠:“姐姐要知道,陛下並非待姐姐不好。姐姐如今衣食無憂,安享富貴尊榮,整日以心愛的歌舞為樂,都是陛下賜給你的。”

  玉樞蹙眉道:“這……如何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宮外的普通女子,手足胼胝,一生操勞,和丈夫摔摔打打,吵吵鬧鬧地過一輩子。我只問姐姐,如此無趣的日子,姐姐喜歡麼?”

  玉樞一失神:“‘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只要夫婦專心相守,哪怕窮些也無妨。”

  我微微冷笑:“姐姐口是心非!”

  玉樞不服氣:“我如何口是心非?”

  我笑道:“姐姐若真羨慕那樣的日子,就會在長公主府嫁一個小廝或管家,像父親和母親那樣,整日操持家務,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姐姐不肯,是因為姐姐想進宮。”

  玉樞道:“我當初是想進宮做一個教習的。”

  我笑道:“姐姐想做教習,是傾羨宮中的高貴富麗。姐姐嫁給他,是因為真心愛慕。可見姐姐一心入宮,是為一片深情,也為富貴尊榮。”

  玉樞紅了臉,無言可答,良久方含淚羞愧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自己不配他一心一意待我。”

  我忙道:“姐姐誤會了,我並非此意。我只是說,姐姐想要的陛下都已賜予,姐姐能給的也唯有‘真心’二字。姐姐富貴已極、一生無憂,正可奮起情志,隨心所欲,為何還要患得患失?”

  玉樞一怔:“你的歪理也太多。可是那究竟是不同的。”

  我頷首道:“固然,榮華富貴和真心誠意是不同的,但不同,卻不見得不能等量齊觀。況且……”我口角漠然一揚,“就算你付出了真心,旁人也並無領情的必要。所以何必執著於所謂真情的回報?”

  玉樞嘆道:“你說的話,我要想一想。”

  我笑道:“那些在青史上留名的人,或以言,或以功,或以惡行,即使在后妃列傳和列女傳中,也沒有‘情’之一字的立足之地。讀得多了,便只覺生於虛空,死歸塵土。人活一世,都只為了取悅一副軀殼罷了——‘情’之一字,也並非什麼超脫之物。姐姐若想透了這一層,不但於別人是好的,對自己也更好。”

  玉樞定定地看著我:“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冷靜,如此無情。”

  我嘆道:“世上的道理,大多是冷冰冰的像刀子,‘情’也不例外。”

  玉樞沉默良久,忽而問道:“妹妹不肯嫁給,就是因為已經想透了麼?”

  團扇微微一滯,流蘇拂在裙上沙沙地響。我已經顧不得體味自己是不是口是心非,只望著她的明亮的雙眸,微微一笑道:“不,是因為我從未傾心於他。”

  午膳後整整睡了半日,晚膳後才聽說皇帝去長寧宮看慧嬪了。臨寢時,芳馨坐在床沿與我閒話,說起此事,語氣中充滿了譏諷和得意:“慧嬪得知陛下來了,也不顧腳疼,連忙更衣梳妝,還由丫頭扶著出去迎駕。一瘸一拐,走得也慢,聽說陛下雖沒說什麼,卻直皺眉頭呢。也是,誰耐煩陪著一個瘸子走路呢?”說著掩口一笑。

  我伏在枕上昏昏欲睡,含糊道:“後來怎樣了呢?”

  芳馨道:“慧嬪只一味地請罪,聽聞陛下甚是憐惜。”

  我嗯了一聲:“不見也就罷了,見了面總歸有幾分情義在。”

  芳馨沉吟道:“依姑娘看,陛下會不會心一軟,又重新加以寵愛?”

  我緩緩睜開雙眼:“只看來日六宮大封的時候,如何‘厚待’她便知道了。我猜……她應該不會被封為妃。”

  芳馨微微鬆一口氣道:“若真是如此,慧嬪可算是一敗塗地了。”

  聽聞此話,我睡意全無:“姑姑知道她為何會一敗塗地麼?”

  芳馨道:“是恃寵而驕麼?”

  我笑道:“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只恃寵而驕。”我特意在“只”字上咬得很重,“這後宮有位分的,或誕育了子女的,哪個不曾得到過寵愛?哪怕是齊姝和沈姝,當年也曾是得寵的女御。想在宮裡立足,有帝王的恩寵便足夠了。可要借帝王權勢一逞己願,只有恩寵便不夠了。慧嬪便是一個例子。”

  芳馨凝神半晌,忽而道:“陛下是明君。”

  我笑道:“姑姑怎麼忽然這樣說?”

  芳馨道:“難道不是麼?只有昏君才全然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做事。”

  我笑道:“不錯,明君不以一己之喜惡行賞罰黜陟之事,對身邊親近的人,處置尤應慎重。文王‘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25],如此則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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