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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樞哭了一會兒,開始抽抽搭搭,拳力衰減。我揉著左臂道:“哭好了麼?”

  玉樞拭了淚,抬眼見我屈伸手臂,頓時滿臉通紅:“很疼麼?”

  因要去守坤宮見皇帝,我不便久留,只微笑道:“陛下自午膳後就和慧媛在守坤宮賞牡丹,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只要天子高興,這宮裡自然人人都高興。連粲英宮上下都因姐姐的生辰得了許多賞賜,各個歡喜不盡。現在宮裡面,只有姐姐在哭。值得麼?”

  玉樞眉心一動,仍委屈道:“他說,以後每年我的生辰他都來粲英宮陪我。可是我聽說他和慧媛在守坤宮——不是說君無戲言麼?”

  那是朝堂之上。花前月下,誰的誓言都當不得真,甚至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所謂“信誓旦旦,不思其反”[191],古人早已有言,今人偏偏不信。人說,“以故史為鑑,唯一所見,便是人從不以故史為鑑”,倒也不虛。我撫著她的鬢髮柔聲道:“好玉樞,別哭了。”

  告別時,我託言漱玉齋還有要事,並不敢說我要去守坤宮見皇帝。玉樞愁腸百結,也無心留我。我囑咐了小蓮兒幾句,便和芳馨依舊往守坤宮來。

  離開粲英宮,我悵然無語。芳馨道:“姑娘去了守坤宮可要請陛下來粲英宮陪伴娘娘?”

  我淡淡道:“不必了。上一次我請他多多眷顧姐姐,想想已是多餘。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我不想再理會。”

  芳馨道:“可是奴婢瞧著,婉妃娘娘傷心得很。”

  我一哂:“這輩子,誰不傷心幾回?”

  轉眼到了守坤宮的門口,向北望去,奉先殿和謹身殿隱伏在夜幕之中,幾豆星點搖搖欲墜。大風捲起遠處的cháo濕的腥氣,滾滾而來。沿階下去便是定乾宮的後門,我便是在門後的一間向北的小書房中處置這個帝國萬千子民的上書。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192],終有一日,我也能做到。

  芳馨道:“怎麼忽然起了風?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在花園裡賞牡丹了,姑娘還是快進去吧。”

  走進守坤宮,小簡迎了上來,徑直引我繞過椒房殿,往後花園去。走近角門,只見慧媛帶著一個小宮女走了出來,見了我忙行禮,謙恭道:“妾身拜見朱大人。”

  她身著杏色齊胸襦裙,披著梅色紗衣,隱隱可見肩頭和上臂雪白細膩的肌膚,宮燈清晰地照出她左耳下通紅的一片。妝容齊整,口唇卻是蒼白,一抹淡紅的胭脂在她的口角暈開。她見我打量她,頓時滿臉通紅,未等我還禮,便低下頭匆匆告辭。一轉頭,卻見芳馨和小簡相對掩口偷笑。

  走進後花園,但見皇帝正在小亭下由兩個小內監服侍著擦臉,見我來了,向我招招手,指著滿園的奼紫嫣紅笑道:“你瞧瞧這些牡丹,比往年如何?”

  花海上方掛滿了宮燈,風吹過,燈影如浪頭翻湧的水光,每一簇牡丹都在相擁起舞。自從慎妃離開守坤宮,後花園便荒廢了,這片牡丹是陸皇后重新栽植的。我行了禮,道:“和往年一樣好。”

  皇帝笑道:“前些年忙戰事,竟致名花凋殘,重新培植也更加昂貴。所以朕想,守坤宮雖然無人居住,這些牡丹卻不能不理會,因此叮囑內阜院好生打理。”

  這片牡丹是陸皇后在宮中留下的唯一痕跡,狂風中的起舞,是她至死不屈的靈魂。心中泛起不可抑制的悲愴之情,我嘆道:“‘善跡者欲人繼其行,善歌者欲人繼其聲’[193]。”

  皇帝的笑意似乎被風吹得僵冷,我驚覺失言,腦中一空,微微眩暈起來。卻聽他不徐不疾道:“‘善歌者欲人繼其聲’?說得好。”見我垂頭不語,又笑道,“這裡風大,進去說吧。”

  我唯唯應了,隨皇帝來到椒房殿的東側殿。但見紅檀木九重春色闊鏡妝檯依舊立在南窗下,只是台面光溜溜的,不見了脂粉珠釵等物。我的身影在鏡中一閃而過,和他的一樣,俱是青灰黯淡。轉過四扇美人蘇繡屏風,早有宮人重新奉上茶點。他坐在新搬來的黑檀雕龍御座上,我在下首的繡墩上陪坐。

  皇帝慢條斯理地飲了一杯碧螺春,這才道:“花事如此,人事亦然。要不間斷地用心,才能長盛不衰。”

  我不解,只得道:“是……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朕給你的東西,你喜歡麼?”

  我一怔,立刻起身行禮:“微臣叩謝聖恩。微臣德薄智淺,實不敢當。”

  皇帝笑道:“平身。你可知道朕為何要賞你這些金子?”

  我心知肚明,搖頭道:“微臣愚鈍,恭領聖訓。”

  皇帝道:“慧媛說你和幾個總管常往國庫捐錢,大大超過了你的俸祿,因此請求徹查內阜院的貪弊。有朝一日她問你,你便將那些金子擺在她面前,只說都是朕賞賜的,她自然無話可說。”

  我心中感激,正要稱謝,他又道:“內阜院總管太過富足,固然可作為貪污受賄的旁證,但朕知道,你的錢卻不是從內阜院來的。況且,往國庫捐銀子助戰,乃是善舉。因隱善而發jian惡,是乖違人情的。碧螺春一事,更是牽強附會。這幾年你不在宮中,最貴的茶,都往朕這裡,還有往粲英宮那邊送了。內阜院的齊總管以次充好,與你什麼干係?慧媛這一次是想扳倒穎妃,再牽帶上你。”

  我想不到他竟說得如此透徹,不覺訝異:“陛下聖明燭照,無微不至。既如此,為何容慧媛……”

  皇帝道:“是為了休耕養地力。”

  我更是疑惑:“微臣愚鈍。”

  皇帝笑道:“要想花事繁盛,到了秋冬必得剪干削枝,開花時還得遮光避風,否則會摧折花期。”說著傾聽風聲嗚咽,“這些年少府很添了些產業,都是穎妃的功勞。這些產業是怎麼來的,想必你也清楚。少府放鈔一事,令三司使和戶部頗有怨言,頻頻台諫,或言降低利息,或言廢除放鈔。朝中許多人不滿,又不敢衝著朕來,便都怨恨穎妃。這些年彈劾史家的奏摺,朕看了不少,只因查無實據,都不了了之。她忠心耿耿,受了委屈卻從未提過一句。辛苦了這麼幾年,卻積怨於一身,朕於心不忍。朕縱容慧媛徹查內阜院,是為了尋個小錯讓她退下,過些日子朕會讓封羽做少府監,讓穎妃安心在後宮歇息些日子。牡丹受了風,不過少開些時候。朕的穎妃,朕要她好好的。這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朕,更是為了國家。”

  穎妃多年的忠心和辛勞終於得到了回報。我深為震動,不禁問道:“陛下何不親自對穎妃娘娘說,娘娘定然歡喜,也願意從命。”

  皇帝道:“穎妃何等聰慧,朕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但你知道,她素日最愛的便是看守和擴大少府的產業,計算放鈔的本息,她喜歡整個後宮都在她的掌控和調度之下。她絕不會輕易放棄,朕也不忍逼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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