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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忙道:“現居國喪,如何敢飲酒?”

  高曜笑道:“姐姐糊塗了,三十六日服喪之期已過。私宴上稍稍飲酒無妨。”

  酒香醉人,已分不清今夕何夕。我訥訥道:“都過了三十六日了麼?”

  高曜道:“母后崩逝,已有三十七日。”

  我在袖中掐指算罷,方才道:“果然過了三十七日了,想一想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

  高曜道:“獄中病中,歲月匆匆,待得驚覺,物是人非。”雖是從容之語,卻透著自傷。他親自為我斟酒,“姐姐回宮,孤便想著與姐姐痛飲一番。不想遷延至今,孤為姐姐備下的接風酒竟成了孤的餞行酒。”

  我微微一驚,道:“餞行?”隨即省起,“殿下這便要出宮了麼?”

  高曜道:“父皇已經為孤選定了王府,過幾日便要出宮了。”

  我嘆息道:“殿下的身子還沒好,何必這樣著急離宮?”

  高曜笑道:“父皇妃嬪漸多,孤不便霸著長寧宮。”

  只見他面頰豐腴了許多,只是還有些蒼白浮腫。一襲象紋素色錦衣略略寬大,衣袖處卻有些短促。我心下甚慰,舉酒微笑道:“也好。在王府中休養,只怕還更自在些。如此,玉機恭祝殿下龍騰雲,虎乘風,鵬程萬里,一逞生平夙願。”

  高曜舉酒,我倆相對一飲而盡。辛辣火熱的一線貫穿胸喉,悲愴豪氣頓生。高曜笑道:“姐姐酒量很好。”於是連飲三杯,高曜便不再勸。芸兒為高曜斟滿酒,便拉著綠萼一同退下。

  南廂中只余了我和高曜兩人,一時間默默無語。仿佛還是昔年他正當髫齡的時光,來靈修殿與我一道用膳,礙於“食不言”,也是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三杯烈酒下肚,已有些眩暈。良久,高曜舉酒道:“那一日聽芳馨姑姑說,姐姐去了掖庭獄,孤只恨自己卑弱無能,救不了姐姐。反倒是姐姐讓孤好生養病,不必理會此事。有一回父皇來看長寧宮時提到此事,問孤當如何處置姐姐,孤只得說,秉公查辦,是放是殺,全憑聖意。孤幾經艱難,才能對父皇說出這幾句不偏不倚的話。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眼睛一紅,仰頭飲盡。

  我強抑住淚意,正要陪一杯,卻聽他道:“姐姐抱恙,還是少喝些。”說罷將我的酒傾入漱盂,換了茶。我含著茶,側頭拭淚。

  高曜舉杯道:“姐姐在景靈宮遇刺,九死一生。孤恨自己年小力弱,只能像個婦人一樣躲在深宮,不能奮男兒之志。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又飲一杯。我無奈,又陪一杯。

  高曜舉杯道:“母后疑心熙平姑母和姐姐一家數年之久,先借河盜殘虐令尊,後數度逼迫婉妃,臨死前也不忘逼問姐姐。若非令尊寧死不屈,姐姐心志堅定,熙平姑母早蒙不白之冤,連孤也不能免於父皇的雷霆之怒。”我驚詫不已,正欲開口,高曜一擺手道,“姐姐不必問孤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孤不痴不傻,遲早會知。姐姐耿耿清忠,令人動容。孤蒙昧不知,不能為姐姐分憂。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飲盡。我長嘆,已不想再陪飲。

  高曜又舉杯,我按住他的左腕道:“殿下不必再說了,玉機承受不起。”

  高曜不容置疑道:“孤只說最後一句。”他的左腕堅硬有力,我只得放手,只聽他又道,“這麼多年,姐姐亦師亦友,助孤良多。此番恩情,孤永誌不忘。”說罷飲盡。如此連飲七杯,已是滿臉通紅。

  我嘆息流淚,平伏了好一會兒才道:“殿下這樣說,折煞玉機了。玉機不敢忘記慎妃娘娘的知遇之恩,所行亦是本分,不能報娘娘恩德之萬一。”

  高曜慨然道:“從此以後,姐姐尚書,孤為藩屏。內宮職事當無藩臣之交,恐不能多往來。萬望彼此珍重,不負素日之志。”說罷眉間隱有愁瀾,又一飲而盡。

  我微微一笑道:“各自修行,並列羽化。”說罷陪了一杯。

  高曜身子一晃,已經有七分醉意。我托住他的左臂,道:“殿下喝得太急。”

  高曜星眸如劍,目光陡然陰冷下來。他靠了過來,低低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姐姐。只因這件事情孤一直不敢去想,所以非醉不能出口。今日既喝了酒,就不妨斗膽一問。”他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我不得不仰了仰頭。他卻拖了椅子過來,與我並肩而坐,“孤想問姐姐,母后所疑心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心頭大震,皺眉嫌惡道:“如此荒謬絕倫的事,殿下何必問?”

  高曜嘿嘿一笑:“熙平姑母早將柔桑表姐許配於孤,若說是姑母所為,倒也順理成章。”

  我搖頭道:“殿下若問玉機,玉機只能說,家父死得冤枉。至於熙平長公主殿下,玉機不知,也從未問過,殿下出宮後可親自去問。只是在宮中還望切勿提起此事,被人聽見了,恐生事端。”

  高曜如釋重負地一嘆:“孤怎麼好去問熙平姑母?若無酒力,孤也不敢問姐姐。以後再不說了便是,姐姐只當沒聽過,千萬不要告訴熙平姑母。”

  我心頭一松:“自然不說。”說罷心念一轉,沉吟道,“玉機斗膽,也有一問。倘若皇后所疑心之事是真的,殿下該當如何?”

  高曜肅容道:“‘爾弒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126]倘若真是如此,孤便絕了儲君之念,終生為太子哥哥守陵,懺悔前愆。”酡顏深醉,面如重棗,反添了正氣的可愛。

  我撫掌笑道:“好,殿下真乃仁人君子。”說罷舉茶飲盡,高曜含笑飲盡第八杯。

  我又道:“當年之事,早已查明是舞陽君之過。太子之位虛懸,此是天意。正所謂‘天之所開,不可當’[127]。”

  高曜道:“天之所立,尚不可知,但孤必定盡力而為,不讓母親白白死去。”

  我微笑道:“殿下矢志不移,玉機願傾力相助。”

  高曜興致極高,自斟自飲,第九杯已空。

  正是一天中陽光最盛的時刻,西窗下卻只有短促的日影,仿佛熱烈的情義經過冰冷的口齒,只余淡淡的問候。趁高曜已醉,我不動聲色地挪開。烈酒的醇香散入五臟六腑,和著蠟梅濃郁的氣息,我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菜餚幾乎沒有動過,高曜卻已伏在桌上不動了。他的鬢角已經被袖口的花紋勾起了碎發,眉心微蹙,呼吸沉重。他的容貌繼承了父親的清秀和母親的剛毅,眉眼酷似皇帝,直鼻方口,又像慎妃。他五六歲時,我偶爾也會坐在床榻前說故事,看他合目安睡,這才離去。如今的高曜,即使在睡夢中亦是咬牙切齒閉口不言的模樣。無暇體味逝者如斯的感傷,因為我自己早就是這副模樣了。

  我一邊看書一邊飲茶,窗格子在光可鑑人的小几上印出幾枝蘭葉,越來越長。書翻到底,還不見他醒來,於是起身命人將菜拿下去熱一遍。芸兒見高曜睡著了,忙從寢殿揀了一襲厚厚的大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待酒菜重新熱好,才見高曜身子一顫,醒了過來。他揉一揉面頰,含糊道:“還未說幾句話,便睡過去了。讓姐姐見笑。”又摸一摸執壺,笑道,“幸好酒還是熱的,可暖一暖身子。”說罷又要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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