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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姝長舒一口氣,眼中蒙上一層濕漉漉的霧氣:“那就好。”

  我微微一笑:“莫非娘娘識得秋蘭和銀杏?”

  沈姝道:“實不相瞞,這二人乃是妾身同鄉,識於微時。前些日子妾身聽聞二人因盜藥自陷囹圄,甚是痛心。今聽聞銀杏痛改前非,恪守忠義,驚怖之餘,實懷感慰。若有失態之處,望乞見諒。”

  好一個“痛改前非,恪守忠義”。我笑道:“娘娘言重。玉機已派人請求穎妃娘娘將二人除了奴籍,放出宮去由家人聘嫁。”

  沈姝眸光一動,微微吃驚:“她們出宮了?”

  我笑道:“在宮裡有什麼好的,自然是出去了自由自在的才好。”

  沈姝一怔,目光倏然涼了下來:“大人所言不虛,在宮外逍遙自在,那樣才好。她們出宮,定然是回鄉去了。”

  我笑道:“玉機記得娘娘是越州德清人氏。越州富庶,天候又暖,比汴城好得多。”

  沈姝悵然一笑:“罷了,她們既回故鄉,妾身便修書回家,請家父多多照應二人。”

  我笑道:“娘娘果然不忘故人舊情。”

  沈姝垂眸嘆息:“山水恆在,糙木復生,唯有故人難尋,舊思難忘。”

  我微笑道:“舊思難忘?”

  沈姝的目光似越過千山萬水,向東南而去:“妾身在家時,與老父燒瓷為生。老父所燒的白瓷,潔淨光亮,色若白玉,曾翻山越嶺,也曾棹海浮槎。家中雖算不得累資巨萬,卻也吃穿不愁。當年妾身所思所想,不過是憑讀書女紅,賺個有些身份的夫家,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入宮之後,常隨昱妃娘娘讀書,自覺昔日在家讀書,竟是全然不得要領。”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頗有興味:“這話怎麼說?”

  沈姝微笑道:“耽於章句,不通大義。好比一個燒瓷賣瓷的手藝人,只一心一意想著如何將白瓷燒得更白,卻全然不理會海上的風起雲湧。殊不知出海之日揀選不慎,便會被惡浪擊碎,不論多白多亮的瓷都只會永沉海底。入宮之後,妾身漸漸明白,盛衰時勢便是浪頭風雲,匹夫匹婦不過滄海浮舟。雖說‘永言配命,自求多福’[121],可若生在亂世,便如何‘自求’,也無計‘多福’。大人說是不是?”

  我淡淡一笑道:“前人有詩云,‘一劍乘時帝業成,沛中鄉里到咸京。’[122]娘娘睿智。只不知娘娘想‘乘時’而求的是什麼?”

  她一轉頭,絹花中垂下的兩串米珠瀝瀝作響,如猝然驚亂的神思。她幽深的眸底透出幾點針芒,隨即隱去:“妾身所求,不過是波瀾不起,一生平安。對自己、對皇子,都是一樣的。”

  我只作不覺,依舊遙望:“當今盛世,娘娘定會如願以償。”

  走出文瀾閣時,太陽已經偏西,風起時已有涼意。芳馨一面走一面問道:“姑娘和沈姝在樓上盤桓了好些時候。”

  我微笑道:“她問了問秋蘭和銀杏。”

  芳馨道:“沈姝倒還關心這兩人?”

  我笑道:“秋蘭和銀杏是因她而坐牢,因她而被逐,但凡有些良心,怎能不問?不過,她說這兩人是因盜藥入獄。她究竟知不知曉真相,卻也難說。”

  芳馨笑道:“怎麼?連姑娘都瞧不出來麼?”

  我搖了搖頭:“要麼她是真心不知,要麼是掩飾得太好,沒有破綻可尋。”

  芳馨道:“為了榮華富貴,她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捨得出去,足見精明心狠。姑娘只是不想拆穿她罷了。”

  我笑道:“連天子都沒有怪罪她,我拆穿她做什麼?不過我試探了一下,她倒也沉得住氣。況且她為子所求,並非左道。慈母之心,情有可原。”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就算是姑娘做了貴妃,這孩子養在姑娘的膝下,又能有多少分別?”

  我駐足回望,文瀾閣二樓的小窗依稀可見。小小一扇窗,只因更上層樓,望出去的景致便全然不同。我笑道:“漢明德馬皇后一生寵敬不衰,只是無子,於是養賈貴人所生的五皇子劉炟為己子,‘盡心撫育,勞悴過於所生’。又道:‘人未必當自生子,但患愛養不至耳。’[123]永平三年,馬皇后被立為中宮,劉炟也被立為太子。劉炟並非皇長子,只因養母尊貴有寵,便登儲君之位。春秋之義,子以母貴,母以子貴。[124]姑姑明白了麼?”

  芳馨驚嘆:“奴婢先前以為她只是想爭一爭皇子的吃穿待遇,為了這些將兒子送給別人養,有些不值得。不想她竟有這番心思!”

  我笑道:“然則姑姑以為值得麼?”

  芳馨道:“這……奴婢說不好,也想不清楚。”

  我挽起她的手臂,笑道:“沈姝卻已想得清楚。”

  芳馨低著頭走了好一會兒,方遲疑道:“其實奴婢以為,沈姝的意思對姑娘也是好的。姑娘別怪奴婢多嘴,姑娘自己也說,如今朝野上下,都當姑娘是女寵,嫁與不嫁,無甚分別。姑娘若能養沈姝之子為己子,也算終身有靠了。說不定……”她壓低了聲音,怯怯道,“若天可憐見,如馬皇后般,也算意外之福了。”

  我淡淡道:“姑姑說的自是明路,我豈能不知?只是不合我的心意罷了。當年曹操與袁紹相拒官渡,曹操兵少糧絕,有退兵之意。荀彧寄書曰:‘公以至弱當至強,若不能制,必為所乘,是天下之大機也。’[125]曹操以奇兵劫奪袁紹糧糙,終於大勝。愈是艱難,愈不能退,退一步,心就散了。”

  芳馨嘆道:“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我笑道:“我早說過,我並不覺得苦。”

  回到漱玉齋,綠萼迎了上來道:“姑娘這一去,竟與太后說了這麼久。”

  我笑道:“太后今日待客,不得閒見我。我和姑姑去文瀾閣逛了逛,那裡如今是學堂了,那麼多青春貌美的姑娘坐在裡面讀書,真是後宮一景。比比她們,我真真是老了。”

  綠萼隨我跨進玉茗堂,抱起我除下的斗篷,笑道:“姑娘又胡說。姑娘正當盛年。”

  我漱了口,笑道:“人總是會老的,多想也無益。我不在的時候,漱玉齋可有什麼事麼?”

  綠萼道:“慧媛娘娘來過了。”

  我奇道:“慧媛?可有話留下?”

  綠萼道:“慧媛娘娘一來探病,二來請罪,三來是有事請教。”

  我放下茶盞,起身從櫃中尋出一張畫紙,笑道:“請罪?”

  綠萼忙上前潤筆研墨,一面道:“是。慧媛娘娘說,王氏和鄧氏無知,擾了姑娘養病。王氏是她所薦,理當同罪。”

  清涼的筆桿抵著下頜,腦府一片幽冷。我笑道:“這也太小心了,她是她,王氏是王氏。即便真的怪罪,也用不著來漱玉齋請罪。你怎麼答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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