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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心中很明白,母親是怨我和父親一起做了隨時會掉腦袋的事情,所以這幾年來一直對我不冷不熱。她的第一任丈夫、我的生父卞經,就是隨廢驍王造反被斬首棄市的,她自然不能忘記身為罪屬所受的冷眼和羞辱。她怨恨我、疏遠我,一心撲在身為皇妃的玉樞身上,也是應該的。在母親的眼中,玉樞乖巧孝順,我卻冷酷悖逆。

  我怔怔想了片刻,不覺雙眼一熱。芳馨喚道:“姑娘……”

  我笑著接過她手中的奶茶,仰頭喝個乾淨,只覺香甜滑膩,只是甜過之後略有茶澀,卻再無回甘了。才喝了兩盞,竟有些厭了。易曰:亢龍有悔。都是不能迴轉了。

  仿佛接著我心中的話,芳馨緩緩道:“奴婢從前聽姑娘教丫頭們讀書的時候,有一句話說得甚好,叫作‘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

  我不覺笑道:“姑姑放心。這些年我也零零碎碎聽了些玉樞的消息,她好麼?”

  芳馨道:“容奴婢出去傳了膳,再慢慢說與姑娘聽。”說罷躬身退了出去。綠萼進來捲起了窗上的竹簾,蓬盛的熱力悄然落在我的頸後。

  隱隱聽見鐘鼓之聲,是《禧安》:“乾健為君,坤柔曰臣。惟其臣子,克奉君親。永御皇極,以綏兆民。稱觴獻壽,山嶽嶙峋。舜《韶》更奏,堯酒浮觴。皇情載懌,洪算無疆。基隆郟鄏,德茂陶唐。山巍日煥,地久天長。”這是群臣在謹身殿上壽。

  接著是《白龜》:“聖德昭宣,神龜出焉。載白其色,或游於川。名符在沼,瑞應巢蓮。登歌丹陛,紀異靈篇。”這是皇帝舉起第一杯酒。

  接著是《正安》:“戶牖嚴丹扆,鵷鸞造紫庭。懇祈南嶽壽,勢拱北辰星。得士於茲盛,基邦固以寧。誠明一何至,金石與丹青。簪紱若雲屯,晨趨閶闔門。……”這是群臣舉第一杯酒。

  從前我並非沒有在後宮中聽見過元日和冬至朝請的鐘鳴鼓樂之聲,不知為何,今日聽來,卻有些久違不見的親切,竟似有聲同者即應的激動了。我推開窗,凝神聽了好一會兒,直到《正安》唱畢,芳馨才引了幾個宮女進來擺膳。

  一時飯畢,芳馨取了兩套衣衫過來。一套是朱紅色的珍珠袍服和花釵冠,一套是茜色如意紋長袍和一套玉飾。“姑娘一會兒去守坤宮向帝後請安,要穿哪一套衣裳呢?”

  右手掠過花釵冠上,指尖立刻沾染上一抹璀璨的珠光。“三年了,這衣裳姑姑還留著。”

  芳馨笑道:“陛下又沒有派人來取回,自然就還在奴婢這裡放著。不但姑娘的衣裳奴婢收得好好的,連於姑娘的遺物,也都在庫房裡存著呢。”

  我笑道:“若蘭嫁給了昌平郡王,到時候記得把錦素的衣物字畫送去給她。”

  芳馨道:“是。”復又問道,“哪個若蘭?”

  我笑道:“自然是從前服侍於姑娘的那個若蘭。”又指一指那件茜色長袍道,“還是穿這一身吧。”

  芳馨也不多言,當即服侍我更衣。待穿戴完畢,又命丫頭取了妝奩下來,為我重新梳妝。散下長發,她的五指依舊像當年那樣柔和有力。我合上雙目,忍不住傾聽窗外的樂聲。忽聽芳馨娓娓道:“婉妃娘娘初入宮的那小半年,甚是得寵。在她懷孕之前,幾乎就是住在定乾宮的寢殿之中。日日與陛下同息同起,同行同止。幸而那時候宮中妃嬪少,皇后病著,昱妃一向淡淡的,穎妃忙碌不已,倒也無人去認真理論。只有嘉媛本是新寵,忽而被婉妃奪了寵愛,甚是不忿,就散布了許多不太好聽的話,加之陛下那些日子也的確流連後宮,常常懶怠處理政事,又痴迷歌舞。於是前朝後宮的所有人,都信了大半。漸漸地,前朝有人上書勸諫了,陛下回宮來,當即就把嘉媛杖死了。”

  不知從哪裡冒出一絲寒風,我渾身一顫,只覺得頭皮生疼,忍不住哎喲一聲。芳馨忙放下已經挽了大半的長髮:“是奴婢的手重了麼?”

  我自鏡中望了她一眼:“無妨。姑姑說吧。”

  芳馨嘆息道:“嘉媛是聖旨杖殺的第一個妃嬪。連姑娘也覺得陛下太狠心麼?”

  我再一次合上雙目,想起三年前我離開定乾宮的御書房時,曾親眼目睹皇帝與嘉媛的美好情事。現下說殺就殺,果然帝王的恩寵都“至若飆風,去若收電”,何曾有半點潤如細雨的情愛?眼前的花釵冠華光四she,耀人雙目,我幾乎已經看不清自己在鏡中的模樣。榮華太盛,心會模糊,又有幾人能清醒自知?

  罷了,都是春夢。

  我淡淡道:“嫉妒本不是什麼罪,可是散布流言、敗壞聖譽就不一樣了。她因無知而死,死得不冤。”

  芳馨道:“姑娘所言甚是。自嘉媛被杖死之後,婉妃娘娘便被診出有孕,不便侍駕。陛下就像存心與群臣賭氣,又像存心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一般,一個月便納了五位女御,都是後宮中有些姿色的女子。婉妃娘娘為此傷心了許久,孕中大病一場。幸而一向身體康健,倒也熬過去了。”

  心中一痛,我不由嘆息道:“這又何必。”

  芳馨道:“這兩年陛下不停地納新人。好在婉妃又生了真陽公主,有這一對子女,婉妃在宮中的地位便是僅次於皇后娘娘了。”說罷壓低了聲音道,“想必姑娘知道,皇后的病已經很重了,說不定今天都起不來身……宮裡的人也都有自己的猜測。”

  我冷笑不語。芳馨又道:“依奴婢看,這幾年婉妃很好。前些年想不開的地方,如今也都釋然了。姑娘不必憂心。”

  正說話間,前面來人稟告,說皇帝祝酒已畢,回定乾宮用膳了。芳馨在我的髮髻上套上金環,自鏡中微微一笑道:“姑娘該去守坤宮了。”

  第十三章 時乎時來

  沿著西一街迎著陽光向南走,似破開一層層金色的紗帳。破開一層,還有千萬層,前途燦爛到不堪的迷茫。不多會兒,身上已有了汗意。暖陽在身,正是冬日裡最愜意的時刻,於是放慢了腳步,依著東牆緩緩踱著。

  芳馨伴在身邊,說起文瀾閣中的藏書還沒有全部校對完,便搬去了前面的文淵閣,連起居院都挪走了。我不由停了腳步,胸中激盪起一絲慷慨之意:“當初帝後命我校書,我便趁機在文瀾閣和景園的書廒讀書。那時以為日子很長,慢慢讀書,慢慢校書,總有校完的時候,卻不知……竟因讀書耽誤了許多工夫,終究不能完成帝後所託。慚愧。”

  芳馨笑道:“校書不過是為了打發日子罷了,終究是前朝的夫子的事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含一絲憾意道:“修書乃是盛世文舉,流芳百世,遺福萬代。我輩身為女子,能執筆校目,已是上天恩賜。常言道,‘時乎時,不再來’[42]。今後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機緣了。”

  芳馨道:“姑娘倒有心做一番大事業。”

  我搖頭道:“不敢當。只是人生百年,終是不能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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