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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劉離離道:“我自小沒有挨過餓,受過凍,現在才知道,原來受了凍,人才能清醒些。”說著將父親的殘茶潑在水盂中,重新拈了一撮茶葉,自小爐上提了熱水注滿。

  我亦將香爐中燒盡的殘香都挑了出來,齊齊整整地排在靈床上,一面好奇道:“妹妹自幼富貴,怎知挨餓受凍的滋味。”

  劉離離道:“從前沒有受過的,如今也都明白了。”說著恍然一笑,“姐姐,我真是個沒用的人。過去我總以為,弘陽郡王殿下不愛與我說話,也不告訴我他的心事,便是最大的冷落。我還因此在姐姐面前抱怨過。現下想來,當真是痴傻之極。幸而姐姐當頭棒喝,我才沒有辭官。”

  我淡然道:“如今妹妹想通了麼?”

  劉離離道:“我想了許久才發現,宮中最大的冷,並不是弘陽郡王對我的冷落。而是陛下對王爺的猜忌和忽視。可笑我身邊的琳琅姑姑和丫頭內監們進了一趟掖庭獄,我還是不明白事情的癥結所在,真是愚鈍不堪。若不是姐姐,我可能永遠也想不清楚。”

  我欣慰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劉離離微笑道:“是。多謝姐姐教導。”說著深深一拜。我彎腰扶她,她卻紋絲不動:“姐姐,請容妹妹盡言,否則絕不起身。”

  我只得退一步道:“妹妹請說。”

  劉離離道:“妹妹自幼沒有吃過苦,不知道富貴二字並非天生,渾渾噩噩地過了這十六七年。比起姐姐的博學聰慧,妹妹一百個不如。別說姐姐,連弘陽郡王比我小了六七歲,也比我明白許多道理。妹妹慚愧。這一次弘陽郡王殿下要為母妃居喪守冢,家父家母聽說此事,寫信命我在宮中轉做華陽公主的侍讀。我已回信告知雙親,決意跟隨王爺出宮,隨王爺守陵。王爺一個人在那荒糙堆里,定是寂寞孤苦。妹妹身為王爺的侍讀,理應跟隨前去。是不是?”

  我頷首道:“是。你肯去,王爺很高興。只是王爺是廢后之子,你跟他去,也未必能得到富貴,相反,也許會更覺寒冷。”

  劉離離的聲音微顫:“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我再一次俯身扶她,但見她雙頰通紅,雙目晶亮。我微微一笑道:“妹妹肯隨殿下出宮,也是成全了玉機。慎妃娘娘待玉機恩重如山,可惜玉機遭逢父喪,不得為她守冢致哀,心中甚為不安。妹妹這一去,玉機的心事就也了了。多謝妹妹。”

  劉離離道:“姐姐何須言謝?能為姐姐分憂,我很高興。我自小便被爹媽安排得妥妥噹噹,叫我讀經我便讀經,叫我背《女訓》我便背《女訓》,叫我念詩文,我便記了許多在腹中。命我入宮選女巡,我便入了宮。我入宮之後才知道,小時候讀的那些書,無多大用。現在,我也可以為自己做一回主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妹妹,人生貴在自由愜意,勝過一切別的欲求。你能下決心選定自己要走的路,才是真的長大了。你只管去,王爺是個實心的人,從此以後,他會信任你的。不知王爺幾時離宮?”

  劉離離道:“王爺說,過了正月十五就出宮。王爺已經命人在慎妃娘娘的陵墓邊蓋起了三間糙屋。我就對王爺說,三間糙屋恐怕不夠,請他連我的三間也蓋上。王爺已經派人去了。”

  我嘆道:“你走了,我也辭官了,這宮中就沒有女官了。”

  劉離離奇道:“姐姐要辭官?”

  我點了點頭。忽而想起華陽公主今春就要選侍讀女官的事情來,不覺失笑道:“要女官還沒有麼?有的是新鮮美貌又有才華的女孩子,多多地選進宮來便是了。”

  劉離離訥訥地說不出話來,良久嘆息道:“姐姐倒像是在說妃嬪,不像說女官。”

  我一哂:“妃嬪依附帝王,女官依附貴主,本來便沒有分別。是了,我聽說陛下在宮宴上斥責穎嬪娘娘了,娘娘現下還好麼?”

  劉離離道:“也說不上是斥責,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兩句。姐姐知道,穎嬪娘娘治理後宮,連一顆鹽粒子都沒有多放少放。這一次不過是菌湯中少了一味菇,陛下不知怎的,便不自在起來。我聽人說,穎嬪娘娘一大早便去定乾宮請求,准她做一個灑掃寢殿的女御。陛下只是笑笑,並沒有準。”

  我大驚:“當真麼?!”

  劉離離道:“宮裡都傳遍了。大家都說穎嬪娘娘被說了兩句,便瘋魔了,好好的嬪位不要,偏偏要去做女御。幸而陛下英明,若穎嬪娘娘真做了女御,那這偌大的後宮又交給誰?但穎嬪娘娘倒像並不高興。聽說今早回事的人儘管小心翼翼,還是被揪出不少錯來,有一位姑姑還被扣了月例呢。大年下的,扣月例等於殺人父母。”

  我掩口失笑,隨即釋然:“各有各的瘋魔,倒也不必在意了。”

  正月初三午膳後,宮裡來人接我回宮。因皇帝還沒有下詔准我辭官,所以我仍舊得回去。母親帶著玉樞和朱雲將我送至府外。此時日已西斜,將將落在層層疊疊的屋宇華脊之上,整個汴城像金沙池一般平靜閃亮,新年的歡聲笑語如同悠遊的水族。一地赤紅,和風吹來硝煙的味道,帶著志得意滿的嗆鼻氣味。火藥染紅了大地,可以是洋洋喜氣的爆竹碎屑,也可以是追索忠魂的蒼蒼碧血。

  母親道:“你這一回宮,也不知幾時能出來?”

  我攜了母親的手道:“父親頭七出殯,我必定回家。母親放心。”母親只是低頭拭淚。玉樞扶了母親,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朱雲趕了上來作揖道:“二姐放心回宮吧,家中有我。”

  我鼻子一酸,頷首道:“好雲弟。好生在家照料母親,襄助長姐。千萬別忘了我的話。”

  朱雲道:“我知道。”

  我又向玉樞道:“姐姐,我回宮了。”玉樞嗯了一聲,別無他言。我向母親深深行了一禮,轉身上車。

  行到拐角處,忽聽車外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輕輕喚道:“大人——”我忙命停了車,綠萼揭開窗簾,但見銀紗外一團模糊的青色身影叉手站著。綠萼道:“誰在外面?”

  那人被兩個內監攔著,只得遠遠地跪下磕頭:“老奴甄王氏,叩見大人。”

  我捲起銀紗,但見車下跪著一位老婦人,一身青灰色的舊棉衣,已經漿洗得發白了。我命她抬起頭,好一會兒才恍然道:“你是當年趕車送我入宮的王大娘!大娘快快起身。”

  王大娘道:“大人竟還認得老奴。”

  我慨然道:“怎能不記得?當年只有大娘單車匹馬送我入宮,已有五年了。”

  王大娘道:“大人從前入宮,只有老奴和一匹老馬六條腿相送,如今這前後開道護送的,不知多少條腿。老奴的腳也走不動了,只望大人不要忘了故人才好。”

  我歉然道:“是玉機不好,玉機連年回府,忙忙亂亂的,沒有去看望大娘。大娘別惱。”我見她新年亦穿著舊衣,以為她恃恩來借銀子,便示意綠萼拿出一錠來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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