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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假思索,徑直道:“是。”

  高曜面色一變,透出失望與悲涼:“還是因母親自裁之事麼?嬤嬤對孤說,於錦素與此事甚有關聯。內中詳情如何,請姐姐告知。”

  我嘆息道:“於錦素在流放西北之前,曾給慎妃娘娘寫信,信中說,只要慎妃活著一日,殿下便永無出頭之日。這封信被施哲找到,陛下這才賜死於錦素。此是宮中機密,我本不當告訴殿下。殿下聽過便罷,切記不可告訴一個人去。”

  高曜思忖片刻,抓著茶盞的左手劇烈顫抖起來,茶盞磕碰紅木小几,發出格楞楞大廈將傾的頻響。他的聲音因胸腔的震顫而顯得格外憤懣:“母親終究是為了孤,如此也怨不得父皇疑心孤。”

  我的聲音卻有我想像不到的冷靜與寒意:“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如今知道了,會如何行事呢?”

  高曜合目長嘆,眼角沁出淚滴:“孤是不會做這個典軍中郎將的。孤想過了,若情勢如此,孤便自請離宮,去給太子哥哥守陵。”

  我一拂衣裙,起身斂衽下拜,鄭重道:“臣女恭喜殿下。”

  高曜並未喚我起身,也沒有扶我,只道:“剛才姐姐不恭喜孤,這會兒倒拜。卻是何故?”

  我在他膝下仰起臉,微微一笑道:“殿下明明知道,臣女是不會為殿下執掌宿衛而歡喜的。殿下懂得避其鋒芒,以退為進,‘得而不喜,失而不憂’[113],臣女欽佩不已。故此拜賀。”

  高曜含淚而笑,這才扶我起身:“孤很小的時候,姐姐就教導孤,若遇父皇雷霆之怒,當避其鋒芒,緩緩圖之。孤記得清楚。”

  我欣慰道:“此是殿下天縱英明,慎妃娘娘與蕭太傅教導有方,臣女不敢居功。”

  高曜道:“姐姐何必自謙。蕭太傅學問是好,卻不能公然教授孤如何揣測聖心、屈己謀事。母親已逝,孤在宮中,只有姐姐。”

  我微笑道:“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詘。殿下秉公持正,心性良善,從未行過讒[114]

  佞之事,更無一絲惡行。所謀之事亦是堂堂正正,稍稍曲橈,只是為了保全父子兄弟之情,並無歹意。”

  高曜深為感動,道:“知我心者,唯有姐姐。”說罷深深一揖。

  我又道:“殿下離宮守陵,不爭而莫與能爭,甚好。只是還欠一樣。”

  高曜道:“請姐姐指教。”

  我冷冷道:“為皇太子守陵,亦是脫不開‘太子’二字。愨惠太子是周貴妃所生,是陛下寄予厚望的長子。陛下若往好處想,殿下此舉便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若往壞處想,便是沽名釣譽,以情謀事。殿下要離宮避疑,當引慎妃之過為己過,為娘娘結廬守陵,靜心懺罪。三五年後,殿下回宮,當以忠孝謙退聞名,勝於現在以機智敏慧聞名。”

  高曜恍然道:“不錯。既要退,就退到底。”

  我又道:“只是,遠離宮闕,則父子疏離。蔬食毀形,失錦衣玉食。殿下可要想好才是。”

  高曜道:“難道如今就不疏離麼?母親既肯捨命一博,孤豈惜榮華富貴?孤要做一個新人,唯願那時,父皇能信我幾分。”

  我微笑道:“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知其益,有時而大。[115]殿下問心無愧,定然得天護佑。”

  高曜道:“姐姐的教誨,孤謹記。”

  當下命小蓮兒進來換過了茶。我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劉女史現下如何了?”

  高曜道:“自宮人們去過掖庭屬,劉大人便沉默寡言了許多。近日聞得父皇和母后有意在新年後晉封她為從六品女掾,這才好些。”

  我嘆道:“來日你離宮守陵,可要帶劉女史去麼?”

  高曜道:“她若願意隨孤吃苦,孤便帶她出宮。若她不願意,便留在宮中隨姐姐校書,或去做華陽皇妹的侍讀。兩可之間,孤並不在意。”

  我笑道:“她若有心思,當隨殿下出宮才是。”

  高曜道:“孤看劉女史不是這等能忍辱負重的人。”

  我笑道:“殿下也不能太小瞧她。”

  忽見高曜探頭過來,壓低聲音道:“父皇回宮也有二十多日,當問過姐姐了吧。”

  我心中一跳,轉頭避開他的目光,明知故問:“殿下說什麼?”

  高曜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笑道:“看來孤猜對了。父皇定是問過,而姐姐沒有應允。”我雙頰一熱,無言以答。只聽高曜又道:“劉女史若像姐姐這般,連皇妃尊位也不放在眼中,倒還可能隨孤出宮。可是她心浮氣躁,哪有姐姐這般定力?”

  我垂頭不語。忽見小蓮兒開了隔扇,從小丫頭手中接了一碗藥進來,說道:“姑娘,該喝藥了。”我忙接過,也顧不得苦,一口飲盡。高曜看我喝過藥,便囑咐我好生歇息,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玉茗堂門口。但見一彎月牙低低掛著,群星閃耀。明天定然是一個晴好的天氣,積雪化為春水潤澤萬物,卻必先凍徹周遭的一切。天光淡淡,雪光溶溶,微弱而精明,照見一切曲折難言的心事。

  心事——他有他的,我有我的。

  第四十五章 生父養父

  咸平十四年的最後幾天,我在既焦灼又坦然的心境中度過。因回家的日子臨近,我的隱隱不安中還帶著幾分期待。我早就囑咐過母親,讓父親無事不要出門,只要皇帝不准陸大將軍去熙平長公主府強行逮捕,父親便不會有事——雖然只是暫時的。待我回家將此事告知父親,商議之後再做區處。

  只是我心中有一個可怖的推論,我不忍也不敢再深想。

  我的鎮定令芳馨讚嘆不已:“姑娘才得了一個極壞的消息,晚間竟能與弘陽郡王如此冷靜地剖析聖意、計算得失。姑娘真真不是凡人。”

  我在左手食指上套上一枚桂紋碧璽銀戒指,絲絲葉脈雕得精細,像一雙雙眯fèng的眼睛冷冷審視著我。我抬起頭,望著鏡中青白憔悴的面容,刻意撐出一抹溫柔的笑意:“殿下的請願策書、紫菡的暴斃、我和於錦素的絕交,還有你們在掖庭屬吃的苦,都不能打消他的疑慮。我也就罷了,死不足惜。殿下是慎妃娘娘的命根子,慎妃娘娘對我有託孤之請。殿下的事情我不能不理。”

  芳馨道:“可是,殿下出宮守陵,從此就少見聖顏。如此還能……”我自鏡中看她一眼,隨即費力地取下戒指,用力將指環掰開一些,“‘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篤,何憂於人理之廢乎?’[116]隨心而行,但求無愧無畏,無怨無悔。”

  芳馨小心翼翼道:“奴婢聽不懂。姑娘是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麼?”

  我笑道:“姑姑這樣說,也沒有錯。”

  芳馨這才鬆一口氣,指著我的戒指道:“這指環有些小了,奴婢送去內阜院修整修整。”

  我搖頭道:“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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