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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裡一半人都去延襄宮蹭戲酒了,從西一街一路向北,竟然一個人也沒有碰到。紫菡和綠萼各提著一盞琉璃風燈跟在我身後。長風入懷,衣袂飄蕩,修長的人影在燈下左右亂晃,如激流中把持不定的狹長小舟。紅牆綿延無盡,夾岸聳峙,如陡峭崖石突兀崛起,又如皇后和熙平長公主各自難以捉摸的用意,在黑暗中對面陳列。也許我遲早會行到至為狹窄之處,終至窒息而亡。寒意冷津津地上來,只覺無限蕭索。

  行經永和宮的東側門,我打發綠萼和紫菡回去,自己提了一盞燈繼續向北而行。歷星樓的東面種了一大片紫薇,五月正是紫薇花盛開的季節。雖在夜裡看不清顏色,但團團簇簇,花葉隨風拂在臉頰上,如同母親輕柔的撫摸。紫薇花叢的西面,便是碧翠濃蔭的桃花林。從桃花林橫穿出來,是通向歷星樓的小徑。軟底繡鞋踏在綿軟糙地上輕淺無聲,緩緩走近,小徑上的燈光依稀可見。只見青石條上,似是坐了一高一矮兩個人,旁邊侍立一人,提著一盞絹紅宮燈。

  正待走出桃花林,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聲道:“母親也太多心了些。”是高曜。另一個人必是慎嬪。

  慎嬪悵然道:“她破了懸案,風頭正勁,如今又不服侍皇兒念書了,哪裡還會記得我們母子倆?”我聽慎嬪說起我,不覺停了腳步,凝神傾聽。

  高曜笑道:“母親這樣說,當真是冤枉玉機姐姐了。姐姐奉母后之命,追查當年遇刺的懸案。母親可記得當年的情形麼?”

  慎嬪沉吟道:“當年我似是罰她在宮門口跪了幾日,後來她就病倒了。”

  高曜道:“當年母后跪在思喬宮西側門,就在東一長街上被人指指點點,受盡屈辱。兒臣記得清楚,王嬤嬤甚至不許兒臣向母后問好,幸而姐姐及時教導兒臣,方不至於落下不敬庶母的罪名。十日之期未到,宮中便傳出母后自盡的消息。人人都道母后當年不甘受辱,憤而自盡。可如今闔宮皆知當年母后乃是被刺。母親想想,這行刺的主謀之人當是誰呢?”

  慎嬪想了一會兒,忽然渾身一顫,遲疑道:“難道是我……”

  高曜道:“只怕有些心思靈活的,已經這樣想了。也許母后已經這樣想過,恐怕連熙平姑母都疑上了。玉機姐姐在查此案之前,就已經是宮中品銜最高的女官了,且她一向教導兒臣在父皇和皇太子哥哥面前要藏拙。想來她不會自討苦吃,向母后請命追查懸案。而母后偏偏命姐姐詳查此案,其用意本就難以捉摸。母親請細想,當此時,玉機姐姐自然是不能也無暇來探望母親的。而儘快查清此案,卻不涉及母親和熙平姑母,這分寸極難拿捏。姐姐已經操碎了心,母親竟還怪她,兒臣真替姐姐委屈。”

  慎嬪恍然道:“原來如此。只是你又怎知皇后疑心你熙平姑母?”

  高曜道:“母親向來和熙平姑母交好,母后若疑心母親,又怎會不疑心姑母?”慎嬪默然。高曜接著道:“其實玉機姐姐得母后賞識,母親應當高興才是。母后多賞識姐姐一分,對母親和熙平姑母的猜疑嫌忌便少一分。這不是好事麼?”

  慎嬪道:“有理。只是我並沒有指使殺手行刺,皇后便是查到我身上,我也不怕。”

  高曜道:“母親放心,元兇已然伏誅,主謀自然也無從得知了。或者,整件事就是翟恩仙為兄復仇,根本沒有主謀。現下不追查,日後再查,難上加難。”

  慎嬪拉著高曜的手道:“你這樣說,我就心安了。”

  高曜微笑道:“當年母親初離中宮,病了許久,玉機姐姐日日看視,殷勤侍疾。母親萬萬不可疑心自己人,以免傷了玉機姐姐的心,也傷了熙平姑母的心。若自斷臂膀,豈不是遂了他人的願?”

  慎嬪感愧道:“是我糊塗了。”

  高曜道:“玉機姐姐曾教兒臣,‘聖人不以獨見為明,而以萬物為心’[110]。兒臣不敢說從沒有母親這樣的疑念,但以此話自勉,稍稍思想,便知道姐姐身處其中,自比母親和兒臣艱難百倍。兒臣相信玉機姐姐,也請母親相信兒臣。”

  慎嬪將高曜摟在懷中道:“母親怎能不相信皇兒……”

  桃樹濃密的枝葉遮住了我手中琉璃風燈散漫的燭光。慎嬪本就多疑,從前做皇后時,便多番疑我,我毫不意外。然而高曜小小年紀,便能條分縷析得這樣清楚,全然不為一時的情緒所動,當真難得。一時之間,心中既感慨又驕傲。只聽母子倆又絮絮說了些別的,我也無心再聽,便悄悄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我提著芳馨親手整治的小菜,去歷星樓看望慎嬪。她對我,親切之中有一種別樣的熱情。從歷星樓出來,但見翠茵綿綿,青苔漫漫。桃林深處,間雜著紫薇花的輕紅淺紫。碧桃樹下,青石條旁,一雙淺淺的足印,正慢慢消失。

  選過女巡,破了懸案,也該好好校書了,於是折向西往文瀾閣而去。自從嘉秬在這裡出事,我便很少來文瀾閣。如今翟恩仙已死,無論如何,我也算對嘉秬和紅芯有個交代了。

  忽見蘇燕燕自小橋上走來。只見她一身淺緋綢衫,淡粉櫻花如同隨意粘附的落英,疏密不均地繡在衣衫上,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把拂去。髮髻上只戴一朵小小的三色堇珠花,以紫晶、白玉和黃金製成,奢華而不失雅致。她一向溫柔恭謹的目光,不知怎的,今日看來別有深意。一看見她,我便想起了呂后的畫像和那隻百合荷包。

  待她過了橋,我方迎上去道:“蘇妹妹來得倒早。”

  蘇燕燕行了一禮,指著小丫頭懷中的書笑道:“難得不用服侍公主上學,便來文瀾閣借兩冊書看。”

  我頷首道:“妹妹真是好學。”

  蘇燕燕謙遜道:“比之姐姐,遠遠不及。”

  我淡淡一笑:“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解,還望妹妹賜教。”

  蘇燕燕道:“姐姐請說。”

  我笑道:“前些日子在守坤宮裡,我和妹妹共賞了一幅呂后承接遺命的畫兒,不知妹妹還記得麼?”

  蘇燕燕笑道:“怎麼不記得?姐姐還夸那呂后畫得生動呢。”

  我笑道:“妹妹說,那畫兒是過年的時候在字畫鋪里淘的。過年的時候,想必市中少有鋪子開張。妹妹究竟在哪個鋪子裡買到了這樣好的畫兒?告訴我,來年我也去逛逛。”

  蘇燕燕的笑意有不可察覺的凝滯,如輕雲薄霧一般消散在風中:“那鋪子並沒有開張,只因老闆與家父有些交情,才特特開了店讓妹妹去挑的。姐姐若想看,妹妹來年便請姐姐一道去。”

  我笑道:“如此多謝妹妹了。”於是隨意談了兩句,也就散了。

  我看著淺緋色的風捲走最後一片櫻花,不覺啞然失笑。即便她真的曾在暗中助我,我又何必一定要問清楚?就讓她行在暗處,豈不更好?

  第四十二章 為狼為虎

  文瀾閣的藏書樓分為三層。底層是三間極其寬敞的書房,左右兩間都被作為藏書之所。中層是書庫,上層是起居院。底層左翼書房的中央擺著一張巨大的黃楊木案台,用以修補書畫。中間一間最大的書房是日常辦公之所,由韓復帶領一干念書識字的內監對書籍進行點算登錄和謄抄存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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