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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嘆道:“她出宮日久,又不能隨意入宮,我怎能與她往來?”

  錦素瞋目半晌,怒氣不解。忽聽若蘭低低勸道:“分明史姑娘是不速之客。朱大人怎會與她交往?”

  錦素這才醒悟,歉然道:“是我不好,不該疑心姐姐的。”說罷頹然坐倒。咕的一聲,她的右腳踩到了一片碎瓷。若蘭忙蹲下來查看錦素的腳底,幸而並未出血。

  我心下不快,卻發作不得,只得安慰道:“妹妹既不喜歡她,我趕她走便是了。”

  錦素冷笑道:“她出宮之時,我們都不曾送別。如今她難得進宮,竟來拜訪姐姐,可見姐姐有她看重的好處!她既來拜,姐姐就該以禮相待,不必為我擔一個無禮的惡名!”

  我哭笑不得,待要反唇相譏,卻又不忍,只得施禮告別。忽聞得身後響起一聲啜泣,我心頭一酸,腳步一滯,卻終究沒有回頭。小西嚇得一聲不吭,急趨向前,險些撞在我身上。

  仍舊從益園回宮。一到冬日,益園便顯得暗沉蕭瑟。池上浮冰叮咚作響,衰糙地上是一線雕樑畫棟、金粉紅泥的遊廊。高牆之後,是守坤宮荒廢了的後花園。仰面只見藍得刺眼的天空,我不覺懷念起那不合時宜的紫藤架子。想起春夏之交,我坐在花下讀書,看高曜玩耍,與錦素品評史易珠所贈的白玉墜裾,與皇帝縱論無為之道。連與辱母王氏的齟齬,都成了平靜而有趣的回憶。

  池邊小道上,腳步緩了又緩。忽聽小西道:“姑娘是不想見那位史小姐麼?”

  我停步道:“為何這樣說?”

  小西道:“姑娘走得越來越慢,中間也不知道嘆了幾百聲。姑娘若不願見她,奴婢便回去告訴紅芯姐姐,只說姑娘有事絆住了。”

  我望著她不失世故的小臉,失笑道:“你倒是很會揣摩。才剛於大人的意思,你看出來了麼?怎麼一聲不吭,也不替我分辨兩句?”

  小西紅了臉道:“奴婢從沒見過於大人生這麼大的氣,奴婢早就沒了主意,哪還能說出話來。”

  我一哂:“罷了。雖不想見她,但她既然有膽子到我眼前,我也不能怯。”

  小西笑道:“奴婢這就先回去,讓紅芯姐姐先伺候下筆墨。可好?”

  我哼了一聲,笑道:“你倒門清,去吧。”小西如蒙赦令,一溜煙兒去了。

  在池邊慢慢踱著,估摸差不多了方才回到長寧宮,果見史易珠在南廂枯坐,一應茶點俱無。見我進來,忙起身問好。她又長高了一些,上著梅色織繡短襖,下著茜色羅裙,更顯身量修長勻稱。容貌一如昔日明媚動人,竟添了幾許說不明道不清的溫婉。我暗暗納罕,含笑道:“貴人光降,還望恕玉機遲誤之罪。”

  一枚紅玉美人蕉靜靜垂在她襟前,色澤均勻,紋理縝密,靜如赤焰,動若飛霞。“好容易進宮一次,怎能不來瞧瞧舊時的姐妹?易珠無時無刻不念著姐姐。”說罷令隨侍的丫頭淑優捧上幾隻不大不小的禮盒,“這些是當下時新的首飾,我看倒還不俗,故此帶了些來,望姐姐笑納。”淑優躬身捧著禮盒,高舉過頂。

  我請史易珠坐下,轉頭笑斥綠萼:“你們越發沒有規矩了,怎的史大人連杯茶也沒有?”

  綠萼道:“才剛上了茶,因涼了才撤下去換新的。茶房不小心弄熄了爐子,現在水才燉上,恐怕還要一會兒才能開。姑娘若渴了,有內阜院送來的新鮮柚子,奴婢已剝了一個,這就拿上來給姑娘嘗鮮。”說罷轉頭拿了一碟子剝好的瓤來,放在史易珠面前的卻是一整隻青黃色的大柚子。

  史易珠只是笑笑,不置一詞。淑優還弓著腰,捧著禮物的雙臂已然顫抖。我這才命綠萼將禮盒收了,並道了謝。史易珠道:“從前姐姐都是叫我易珠妹妹,如今卻叫姑娘了,好不生疏。”

  我拈了一片柚子瓤:“微末之人,不敢高攀。”

  史易珠道:“姐姐過謙。易珠出身皇商世家,論出身,自是微末姐姐百倍。更何況我還是姐姐的手下敗將,不敢言勇,更不敢言貴。”

  她暗害錦素,我保全錦素。說是手下敗將,倒也快人快語。我徑直問道:“史姑娘惠臨,不知有何見教?”

  史易珠微笑道:“也有好幾個月不曾見到姐姐了,甚是想念,故此特來探望。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我,可我是真心敬重姐姐。還有幾句心裡話要和姐姐分說。”

  我笑道:“史姑娘請說。”

  史易珠站起身來,隨手在榆木擱架前拿了一隻白釉瓷雕在手中把玩:“姐姐是知道的,本朝商人是不准為官的。雖說有這輩子也花不盡的金銀,終究不為正道清流所容。我們史家歷年來也出了些讀書的子弟,因不能科舉,這書也是白讀。好容易我選進宮來,自然盼望能為家中掙些臉面。”說罷嘆了一聲。想是心怯,終究不敢回頭看我,只借瓷雕的反光查看我的神色。

  我心下茫然,良久方道:“常言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你既知選入宮中不易,為何還要做這樣的事?”

  史易珠淡淡道:“因為我不甘心。”

  話已至此,已無須再說。我微微嘆息,溫然道:“你身無半職,今天是如何進宮來的?”

  史易珠道:“陸貴妃新理內宮,見我們家去年在南方採買的緞子比前年為多,錢卻少花了,故此召進宮仔細詢問。”

  我淡淡一笑:“這也不算什麼大事,錦緞的價格依蠶絲產量年年不同。”

  史易珠道:“緞子的價格自是年年不同,可是去年倒比前年貴。陸貴妃現在當家,於這些吃穿用度的俗務不能不留心了。皇商們不但往異域販貨,亦輪流採買各項物事供奉內廷。去年我們家是買緞子,今年就只能買些不賺銀子的雜物了。若銀子使得太多,上面不高興,若使得太少,別的皇商便要排擠。怎樣替內府省錢,又不開罪同行,這分寸很難拿捏。”

  紅日西斜,屋裡漸漸暗沉。史易珠仍不回頭,索性將擱架上的陳設一一打量:“這麼多皇商,也只有我們史家得了貴妃娘娘的召見。我自是盼著貴妃能將我重新選入宮。”

  不惜得罪同行以求入宮,史家的決心不容小覷。我淡漠道:“當初史姑娘是怎樣出宮的,難道不記得了?現在又要入宮,恐怕不易。”

  史易珠道:“我是怎樣出宮的,姐姐是最清楚的。我自問並沒有做錯事,只是因為周貴妃護短,我才不得已託了守孝的名義辭官的。”

  我微微詫異:“你竟不覺得你錯了?”

  史易珠轉身,眸光一轉,逸出三分不屑:“‘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疾’[71]。杜衡母女有罪在先,我告發在後,何錯之有?我若真有錯,周貴妃何必命我找藉口辭官,直說我犯了宮規,攆出宮去就是了。”說著眼中寒光畢現,“是周貴妃偏心,而姐姐又說動慎媛饒恕了於錦素,我方才被迫出宮。我是敗於姐姐的如編貝齒、三寸之舌,敗於我太心急,太輕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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