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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片刻,他才又怒視著錢鳳,冷笑道:「老夫何人,毋須你這貉奴臧否,無論奔南逐北,世道俱有所重。至於你錢世儀,你是怎麼淪落到今日境地?你北逃至此,想來也是江東無處立足,想要奴事於北罷?」

  「王賊雖受天譴,自取死途!可你那同鄉沈充呢?我雖身在遠國,也知江東世風仍悖,沈氏奸徒未受所害,仍然顯於江東。他怎麼不庇你立足之地?你二人俱是奴態侫事王賊,怎麼他也不再援你,讓你這亡戶之犬遊蕩於外?」

  人生之大樂,莫過於自身無憂,卻見到恨之欲死的仇寇墮落於塵埃中,朝不保夕。所以劉隗此刻心情可謂暢快,極盡奚落之能。他本是彭城望宗出身,南北俱有人望,本不至於如此淺薄,但實在心中怨恨太多,若不如此,難消心頭累積如頑石一般的怨恨。

  錢鳳聽到這裡,卻是沉默下來,思忖該要怎樣應對。他是慣於弄險作奸之人,心頭常存大惡,正因如此,哪怕面對怎樣困境,都有一種決不放棄的狠戾。眼前這狀況,對尋常人來說已是絕境,然而他卻仍存一份求生的欲望。

  當然,錢鳳也知道,如今他之生死只在劉隗一念之間,然而彼此之間的仇怨,絕非苦苦哀求就能化解。視線掃過一眼癱臥在地,早已受激不住而昏厥的馮榮,心緒才偶有一動。

  「今日之惡境,俱為前日之罪償。前事如何,劉公因何至厄,不必細論。早年鳳受用於大將軍,進言獻計,唯恐不用,今日再言無辜,乃是悖理乖論。事已至此,鳳不過庭下一微塵,劉公或殺或剮,俱取於一念,亦不敢有怨。」

  講到這裡,錢鳳已是深深俯首,悵然一嘆道:「血肉性命俱陳於此,若因此一命能稍緩劉公積怨,亦是遠鄉絕眾之徒卑微幸事。江東積怨,了於虜庭,更是此悖逆之世一樁常態。」

  說完後,錢鳳便將雙眼一閉,不再說話,一副靜待死期的模樣。

  「貉賊自是該死,但若想速死,卻是奢望!老夫此身之恨,今日終於有機會傾於你這惡賊之身,怎麼會讓你簡單死掉。」

  講到這裡,劉隗已經一手持住利刃,搭在錢鳳左肩,手腕一沉,利刃已經劃破袍服,將肩膀割開一道血口。他抬起刀來,輕舐血跡,喉中已是發出似哭似笑的陰冷聲音。

  「此一身血肉,俱生吳鄉,雖窮途奔此,沾染北塵未久,不知劉公能否入口?可有思情?」

  耳畔聽到聲響,錢鳳又睜開眼,眸光淡然無懼,語調亦是平和。

  劉隗聽到這話後,臉色已是陡然變幻,驀地一刀斬在錢鳳腿上,血水霎時間滲出衣擺匯流於地。錢鳳受此一刀,身軀已是一顫,然而很快又端正身體,平視前方。

  眼見此幕,劉隗反而漸漸平靜下來,他持刀站在錢鳳面前,久久凝視其人,良久後才澀聲道:「吳地雖非我鄉,功業俱亡於彼。此境趙主雖親昵,夢中常回江東,你給我講一講江東在我去後如何,我給你一個善終。」

  錢鳳聽到這話,神態雖無異變,心弦卻鬆弛幾分。他也並不再作姿態,只是從王敦第一次作亂之後講起,明帝如何勵精圖治,廣結內外,一舉清掃王氏勢力。而後又是如何從容調度,平衡南北。除了他與沈家私事以外,余者俱都不隱不飾,詳細講了起來。

  劉隗聽得漸漸入迷,擺手讓家人退下,謹守門戶,不讓閒人靠近。待聽到王敦敗亡時,已經忍不住掩面嘆息:「皇太子……陛下實在少年有為,不遜宣景舊風!」

  然而很快,錢鳳便又講到了明帝英年早逝,庾亮弄權逼反蘇峻。這些江東大事,劉隗雖然遠在襄國,但也多有聽聞,只是所知不如錢鳳講的詳細。

  此時再聽起來,神態更顯激動,他在廳中來回踱步,提刀之手已是頻頻顫抖,驀地揮刀站在案上,繼而更棄刀掩面哭號起來:「幸得英主,因何不壽?莫非天厭晉祚……庾亮奸賊,既受國用之厚,何以智昏至此……」

  錢鳳跪在一旁,眼見劉隗此態,心內也是不免一嘆。至於劉隗對庾亮的辱罵,他卻不以為然。這兩者都是時人推崇的高賢,不乏盛譽,但也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對江東造成了極大的傷害。若說智昏,也不盡然,大概還是亂花迷眼,小看了世道的險惡,自己又沒有足夠的應對之能。

  「明君又或權奸,益世又或害世,俱都掩埋於土,亡者或壯烈,生者多苟且。鳳本吳中一卑流,有幸從於世道蹈舞,勞碌經年,一事無成,或得一二罵名,於我也是無加無減。今日擅闖死地,舊日倉皇俱都已矣。亡於劉公之手,也是惡始善終,可謂無憾。」

  錢鳳語調滄桑慵懶,似是生而無戀道:「臨死之際,斗膽稍作善賀。昔日錯已鑄成,不敢乞命。幸見劉公未因舊害而自棄,居北仍是尊崇,唯望劉公能昌盛於世,名祿久傳。趙主雖有所厚,稍乞劉公能略念舊誼,勿要引奴過江為害。言而有盡,意則悠遠,先行一步,若是泉下有靈,再償舊錯。」

  說罷,他便從地上站起來,靴尖踩住被割裂的袍服,垂首用心擦著流落在地上的血跡,察覺劉隗望來,便是歉然一笑,仿佛深為玷污對方廳室而感抱歉。

  「你、你……且先押下。」

  劉隗枯坐良久,心情尚沉浸在江東這幾年波詭雲譎的局勢中,再望向錢鳳時,恨意已經稍斂,心內也是無盡的蕭條,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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