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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將罪責推給小兒,卻不敢見我一面,我對你父親實在失望到了極點!」庾懌自然不會輕易釋懷,聞言後恨恨說道。
沈哲子滿臉激憤狀,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難言的表情。
庾懌看到少年糾結的神情,心中羞憤稍減,下意識問道:「這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你不方便向我透露?」
沈哲子聽到這話,突然掩面悲泣:「王氏軍小敗,屢番遣使催我父親出兵……家父自知無顏再見明府,只讓我即刻送明府您離開軍營……」
庾懌聽到王軍小敗,先是一喜,繼而見沈哲子戚戚狀,便又沉吟起來,說道:「這麼說,你父親是打算出兵從逆了?」
「我不知道,家父不讓我詢問更多,只是讓我向明府謝罪。」
沈哲子摸摸眼淚,又說道:「小子無狀,讓明府見笑了。趁著天色尚早,我這就送您離開。」
庾懌沉默不語,心中卻是翻騰不已,思緒快速流轉,低頭走到營房門口,腳步卻驀地一頓,撫著前額說道:「我身體忽然有點不適,且先在營中休息一晚,你明早再來吧。」
「明府身患何病?我馬上讓軍中醫師過來。」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說道。
「不必了,只是勞累過甚,休息一下就好。」庾懌擺擺手說道,又吩咐沈哲子道:「只是小恙,你也不必勞煩你父親,免得他怪責你。」
沈哲子頷首道:「那明府您好好休息,我明早再來送您離開。」
沈哲子離開不久,又有軍卒送來一箱物品,庾懌讓僕從打開,看到裡面裝滿了書畫圖籍珍玩之類雅物,似乎是以此賠禮。
「主人,這沈充將行悖逆,咱們正應該儘快離開,為什麼又要留下來?」一名奴僕憂心忡忡道。
庾懌坐回去,沉默稍許才嘆息道:「此前王氏勢大,沈充卻猶豫不決,不敢行事。而今其軍新敗,他反而要舉兵響應。憑其智謀,難道不知妄動則死,安坐得活?所謂恩義相結,進退失據,其心焦灼,實在難與人言。」
「家兄說我目量尚淺,先前我還多有不忿。如今看來,正是如此了。」
庾懌感慨道:「早先我對沈士居誤解,聽到這沈家小郎道出隱情,才明白沈充乃是真正長於忠義,拙於謀身的信人。王敦結恩義於他,勢大則離,勢衰則附。古人云,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諾,沈充就是這樣的義士啊!」
講到這裡,庾懌眼中透出湛湛精光:「我既然適逢其會,怎麼能坐視忠骨輕拋、義血錯付!」
……
午夜時分,營地中忽然有嘩動蔓延。
沈充戎甲披身,在親衛簇擁下沖向騷亂的源頭,到達現場後借著燃燒的火炬熊熊之光,看到營房前一襲白衣、大衫濺血的庾懌卓然而立,身後兩名勇武僕從持劍護持,腳下則橫臥著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正是王含派來的信使。
雖然身處重兵環圍之中,庾懌卻渾如未見,看到一員儒將龍行虎步而來,猜知便是沈充。他站在原地遙遙拱手,大笑道:「吾從班定遠,為君解兩難。沈將軍請我來此,豈能過而不見?」
第0016章 膽氣萬仞,氣度如淵
最好的騙局,是讓人上當之後還有成就感,哪怕事後被人拆穿,入局者仍然信之不疑。
看到庾懌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模樣,沈充忽然有一種衝動,很想告訴這傢伙眼下這局面早經過他們父子的精心推敲,否則這主僕三人怎麼可能悄無聲息靠近王含的使者。
不過,就算說了,大概對方也只會以為只是自己事後的遮羞之詞。
儘管心情跌宕,事態發展總算有了突破。
沈充保持著冷峻的神情,手提利劍一步步緩緩逼近庾懌主僕,腳步仿佛有千鈞之重。
庾懌站在血泊當中,心跳恍如擂鼓,倒不是因為驚懼,而是精神亢奮所致。只是臉上還維持著平靜的表情,不卑不亢平視沈充近乎噴火的目光。
「庾君,佩服!先前多有怠慢,充在此致歉。」
凝望對方良久,沈充緩緩抱拳,語調略顯沙啞。
庾懌矜持一笑,颯然回禮:「客隨主便,沈將軍庶務纏身,我並不怪你。不過,現在難決之事已經解決,將軍可願與我把臂暢談?」
鏘!
沈充作勃然大怒狀,抽出劍來遙指對方,低吼道:「庾叔預,安敢如此陷我!世間豈有如此惡客,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殺或不殺,全憑將軍自裁。我只是不願見將軍耽於孤忠,卻損於忠義大節。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王氏悖逆之門,沈將軍難道真要為其區區小惠而自損於世?」
庾懌雙目炯炯,並不因刀兵加身而自屈氣勢。
沈充默然良久,垂首低眉望著地上那兩具屍體,半晌後徐徐嘆息一聲,收劍換鞘,轉身不再面對庾懌:「我亦非化外蠻邦,何用班超之勇?罷了,壯節之士,殺之不祥。來人,送庾君回營帳,不可輕待了他。」
庾懌洒然一笑,氣度卓然,在甲士引領下昂首離開這裡。
沈充帶著一乾親衛返回中軍大帳,待其他人都退下,只剩心腹宗親幕僚時,他才驀地撫掌大笑起來:「庾叔預果然有任俠之氣,北傖中少有的膽壯之人。」
帳中幾人或還有些疑惑,只有從頭參與到尾的虞奮深知內情。在看到庾懌手刃王氏使者後,他心中之震撼無以復加,他是親眼看著庾懌從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被一步步誑入局中來,到現在再想抽身已經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