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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乾收拾了杯盞,半句話也不多問,悄悄退回殿外去,把這偌大的章台殿留給皇帝一人,讓他去思考那些繁雜重大的國事。

  而另一邊,蒯徹得到允許後,在司馬欣陪同下,抵達了關押張良的城中小院。

  他獨自進了院內。

  正是夏木陰陰之時,院中百花盛開,池塘里荷葉濃碧,張良高居亭中,正揮筆寫字。

  “韓人就要死絕了,子房兄還有閒情揮毫嗎?”蒯徹仍是他一貫的風格,先聲奪人,語不驚人死不休。

  張良穩坐不動,停了所書篇章,示意童子上前洗筆,定睛看向來人。

  蒯徹道:“在下范陽蒯徹,張耳不聽我言,已人頭落地;韓信不聽我言,失三分天下之機。今日子房兄若不聽我言,則韓人盡失性命。”

  張良徑直道:“皇帝派你來,所求為何?”

  “非是皇帝所求。”蒯徹步上亭中,道:“實不相瞞,我因事涉張耳叛國,本已是必死的結局,好在憑藉我這三寸不爛之舌,求得皇帝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機會,是給我的,也是給你的。這是我為我們爭取來的。”

  “張耳叛國?”張良並不驚訝,淡聲道:“看來局勢已經穩定,皇帝開始清算了。”

  “秦軍大破匈奴,盡收長城內外失地。”蒯徹道:“寰宇之內,再無人能與陛下抗衡。”

  張良只淡淡一笑。

  蒯徹又道:“子房兄你是韓人,弟死不葬,雇凶刺秦,始終記得韓人血仇,故而終生要反秦。可是時移世易,今日的你若還堅持此舉,那不是為韓人復仇,那是要拿韓人的性命來做你的史書青名吶!”

  “陛下要血洗韓地?”張良眉棱骨一動,“他不該這樣蠢。”

  蒯徹搖頭道:“非也。當今情形,與你年輕時已經不同。陛下何須血洗韓地?如今陛下一統內外,疆域遼闊,征戍的路途遙遠。地廣人眾,不必再像從前一樣舉國皆兵,就足以抵禦外族欺侮。如今政策,與民休息,輕徭薄賦,只將些罪人、奴隸與異族雜用,就足夠戍邊屯田之用。”

  張良沉默聽著。

  蒯徹又道:“你始終不肯降秦,那便是自外於我族。你乃是五世韓相之後,又曾輔佐新立的韓王,說是韓人的象徵並不為過。你自外於我族,就相當於是韓人自外於我族。既然如此,韓人便與罪人、奴隸、異族無異。”他層層遞進,低沉道:“如今各處開鑿礦山,邊境屯田,朝廷有的是用苦力之處,不能擅動黔首,正愁沒有理由徵調勞力——這當口,你若是觸怒了皇帝,豈不是為陛下遞上了殺韓人的刀?”

  張良的心結,就在於他的自我認同,始終是韓人。

  哪怕真能輔佐劉邦登基,功成名就之後,他還是要歸隱山林的。

  固然是大賢所言“功成名就身退”,然而更是“此處非吾家園”。

  蒯徹就是抓准了張良這唯一的痛點。

  蒯徹步上前來,急迫道:“更何況,陛下當初還會親自來見你,也會召見我。如今卻是連見都不見了。你我這唯一的機會,實在沒有多少時日能耽擱了。陛下的耐心就快要耗盡了!”

  “反面來想,你答應做皇孫的老師,又有什麼害處呢?”蒯徹語氣一變,忽然充滿蠱惑的意味,低聲道:“皇孫都還年幼,你作為他們的老師,乃是塑造他們思想血脈之人。你若愛韓人,皇孫們也會愛韓人。你若恨□□,皇孫們也會恨□□。大勢已然如此,你是豁達之人,胸懷萬古天下,何以自囚於這寂寥小院?借著眾皇孫之手,再造一個你想要的帝國,”他以氣音,在張良耳邊危險道:“豈不是最好的……復仇。”

  最好的復仇!

  張良輕嘆道:“我若不出此院,陛下就要待韓人如奴隸異族。”

  “一點不錯。”蒯徹忙道:“而且你我還都會人頭落地。”

  “他就不怕韓人奮起抗爭?”

  “韓人為奴隸,另外六國之人就成了人上人——韓人抗爭不過的。”蒯徹嘆道:“其實這道理您如何能不明白?您是不願意相信。”

  張良相信,他相信如今大秦的皇帝有實力做這樣的事情,他相信大秦的皇帝也有足夠狠辣的心腸去做這樣的事情。

  “枉我自詡智謀過人,”張良揉碎了才寫好的詩篇,“卻自誤多年,囚於院中,消磨志氣。”

  蒯徹忙笑道:“從前那也是沒辦法,出去只能給朝廷做官,又有什麼意思?當初雖有太子,可他年紀已大,又有帝師叔孫通在側。怎比得上這些還未開蒙的小皇孫們?”

  張良不得不服氣蒯徹的口才,道:“你今日所言,皇帝可知道?”

  蒯徹笑道:“我會一絲不錯上報給陛下。然而就算陛下知曉,也還是要用您。這便是陽謀的霸道之處。”

  第229章

  在去向皇帝匯報之前, 蒯徹又沐浴焚香準備了三日。

  這三日內,他反覆演練, 到了咸陽宮中要如何陳述,以消除他曾經屢次背叛的罪, 重獲皇帝的慈心。

  雖然皇帝允諾, 只要他能為皇孫請來合適的老師,就會再給他一次機會。

  可是作為一名辯士, 蒯徹對於詞彙的運用選擇是很嚴謹的, 陛下會承認“合適的老師”就是張良嗎?所謂的再給他一次機會, 究竟是饒了他的性命, 還是再給他一次說話的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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