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頁
蒙鹽沉默片刻, 吐出了項羽的名字。
方氏只覺膝蓋一軟,一陣頭暈目眩, 幾乎跌坐在地。
蒙鹽忙扶住她。
方氏借著他的力道,緩緩坐下來, 垂淚嘆道:“那項羽是從前楚國大將的後人, 與先入關的劉邦不同。”
蒙鹽岔開道:“有我在, 總能保家人平安, 嫂子勿憂。”
方氏呆呆出神片刻, 強笑道:“有你在, 我自然不用擔心族人性命。”她復又嘆息道:“恐怕關中黔首……”
兩人相對寂然,氣氛沉重。
蒙鹽眉心一跳。長嫂方氏的顧慮, 蒙鹽自然不會沒有想到。事實上, 在接了胡亥命令後, 這詐降入關的一路上,蒙鹽都在擔心同一個問題——項羽入關之後, 會怎麼做呢?
他能夠像劉邦一樣——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於關中黔首秋毫無犯麼?
他想破了腦袋, 也只能將這個問題暫時擱置。
因為不管他詐降與否,項羽的四十萬大軍一到,咸陽城遲早就是項羽的掌中之物。詐降之後, 萬一最壞的情況真的發生,他至少還能說上一句話。
方氏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可是經歷了一系列的打擊,看事長遠,鎮定遠勝尋常婦人。她知道此時再責難蒙鹽也是無用,只安慰道:“家人你都不用擔心,有我在,都能妥善照顧到。你在外面,自己好好的。你父兄都不在了,你自己在外,無人做你的耳朵眼睛,你要時時警惕——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不管你做什麼決定,嫂子我都支持你。”
蒙鹽心中一震,幾經生死都不曾皺過眉頭的桀驁少年竟然感到鼻酸。
他澀聲問道:“哪怕我背叛了大秦?”
方氏愁眉不展,卻是強笑道:“你現在是他們的大將了,說話總有分量的。如果可以,勸勸那故楚的將軍,饒過黔首……”
蒙鹽品了品其中意思——方氏是覺得事已至此,別無他法了,不過寬慰他罷了。
他只“嗯”了一聲,握緊手中劍,便要離開。
方氏卻又追出來,道:“勸說故楚將軍的時候,你可千萬小心,別把自己搭進去了。”
那種鼻酸的感覺又來了。
蒙鹽仰頭,眯眼望著冬日驕陽,似是不耐,只揮手示意方氏回去。
蒙鹽才走出宮門,就遇上了正等著的馮劫。
“蒙小將軍,”馮劫走上前來,面色焦急,道:“家父聽聞您回來了,遣我來請您去府中敘話。”他嘆道:“家父本來是要親自來的,可是近幾日身子不爽利,已是好幾日不曾下地行走了……”
當初蒙氏遭厄,蒙鹽、蒙壯能逃走,全靠右相馮去疾庇護周全。
所以,蒙鹽對馮去疾是很感激的。
“馮伯父病了?”蒙鹽果然關切,卻也知道,以馮去疾的年紀,再加上這半年來一波又一波的刺激,就是個健壯的青年人,處在馮去疾這個位置上,也能去半條命;更何況是馮去疾這樣的老人,“走,去你們府上!”
右相府邸,馮去疾面色焦灰,側身躺著,見到蒙鹽走進來,眼睛才亮了一亮。
馮劫看到父親的躺姿,道:“怎麼這樣躺著——不舒服麼?我幫您正過來……”
“不用……”馮去疾虛弱道。
一旁的僕從解釋道:“才宮裡的太醫來給看了,說是叫老爺換著邊兒躺,別一個地方躺久了生褥瘡……”
蒙鹽聞言,便知道馮去疾這躺著,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了。
馮去疾擺擺手,示意兒子與僕從都下去。
室內,只剩了馮去疾和蒙鹽二人。
蒙鹽走到他跟前,彎腰道:“馮伯父,是我——蒙氏的小子。”
馮去疾勉力點點頭,從被子底下伸出手來,抓住了蒙鹽的胳膊,虛弱道:“我聽說,你跟了項羽……”
蒙鹽只覺面上火辣辣燒起來。
雖然這次是奉胡亥的命令詐降,可是此前在廣陵府,他卻是真的與項羽有過首尾。
馮去疾道:“事已至此,也是無法之事。你身上有你父親的血,有他的英武。我知道,你怨恨皇帝,覺得他對不住你家。我不勸你。可是……大秦黔首無罪……”他抓著蒙鹽胳膊的手用力,喘息道:“那項羽乃是故楚名將的後人。當初我朝滅六國,其中楚國最為無罪,而且楚王投降又被殺,那項氏此來,夾怨帶怒,背負楚人之哀。他入關後,一定會大肆報復,首當其衝的,就是這關中百萬黔首……”
蒙鹽低頭看著那隻抓著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皮膚如風乾後起皺的橘皮。
馮去疾喘息劇烈,卻堅持不肯停下來,像是要把他在心中打了不知多少天腹稿的話一股腦都倒出來,生怕晚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阿鹽,這關中,也是你的故土,是你自幼成長的地方。你對這片土地,也有深厚的眷戀之情——馮伯父看來,你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別人毀壞你的故土,卻坐視不理的,是不是?”
蒙鹽沉重點頭。
馮去疾鬆了口氣,欣慰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他抓著蒙鹽胳膊的手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