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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也只是一口惡氣壓了數月,沒處撒去,並不是傻。他明白曹參說的才是對的。就是蕭何在這裡,他也會這麼勸自己。
想到蕭何,劉邦心中又是一陣煩亂——可惜失了蕭何族人。
他揮手道:“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再次占了縣衙,才想起來,“我家人何在?”心裡卻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朝廷把他全家都殺了,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沛公放心,您家人都在城北院子裡,單獨住著,有幾個朝廷守兵把著門口,只是不許自由出入。”
這會兒劉邦占了豐邑,區區幾個朝廷的守兵更是不在話下。
劉邦來了城北院中,先見了正在院子裡聽外面聲響的劉老太公。
“爹!”劉邦左右打量著這座小院,笑道:“怎麼樣?兒子雖然沒有二哥種地能幹,但是二哥也沒法叫您這麼刺激?”
劉老太公是見不到劉邦,擔心兒子;一見了劉邦,就氣得發抖。
劉老太公抄起地上一截斷木,就往劉邦身上招呼,罵道:“整天不學好!險些帶累了全家!”他雖然罵著,但是也並不敢真的打實在已經成了“大人物”的兒子身上,丟開斷木,斥道:“還不快進去看看你媳婦!若不是她,等你回來,我們一家老小都死光了!”
“您老消消氣,別把自己氣暈過去了。”劉邦仍是笑嘻嘻得,挑開帘子,親熱叫道:“媳婦,可想死我了!”
與往常不同,呂雉並沒有迎出來。
她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小聲點,孩子剛睡下了。”
劉邦走進去,挨著呂雉坐下,低聲笑道:“怎麼?怪我來晚了是不是?”
呂雉把案几上那盞油膩的油燈挪遠了些。
劉邦打量著忽然陌生起來的媳婦,仍是笑著,道:“城陷期間,你做的事情,也都是迫不得已。我都聽底下人說了。不會怪你的。”
呂雉道:“可不就等著你回來赦免我麼。”
劉邦聽她聲氣兒不對,道:“你是在諷刺我?”
呂雉提起針線簍來,低頭繼續給孩子糊著鞋底,道:“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你說。”
“你是要做大事的,我知道。可是孩子老人受不住。這次是有劉姑娘在,我們僥倖沒吃苦。若再有下次,誰知道會是什麼結果?我自己倒是無所謂,就是孩子受不住。我妹妹的孩子更小,還在襁褓中,出事兒那晚就發高燒,連著鬧了三日,險些丟了小命。我想著……”
“你想著?”
“我想著……我跟我妹妹先帶著老人孩子,找個太平地界,避一避。”呂雉歪頭,咬斷了線頭,手上麻利地理著絲線,仍是不看劉邦。
劉邦審視著呂雉,目光一瞬陰沉,旋即又笑起來,拉著呂雉的手,放在自己腦袋左側,“瞧瞧你丈夫,沒了一隻耳朵。”
呂雉微愕,這才抬頭看他,目光落在他那消失了的左耳處,情緒終於有了波動。
劉邦等著她的反應。
呂雉頓了頓,收回手仍是理絲線,避開劉邦的目光,道:“你看,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帶著孩子們先避一避……”
劉邦眯起雙眸。他的確成了所謂的“大人物”,上有老下有小,是家中的頂樑柱。他的確在外面對著血雨腥風,能談笑自若。可是這不意味著,他不需要來自家人的關愛。
在他的人生中,這樣的瞬間也許很少,但並非不存在。
當他在外面世界裡帶著滿身傷痕征戰回來,也需要一碗熱湯,一床暖被,一句關切的話。
從前,當他的需要都能得到滿足時,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
可是忽然之間,當呂雉變得遙遠而又漠然了,劉邦還是覺得不舒服了。
作為一個大男人,他不想去把這種不舒服的感情定義得更細膩。
劉邦站起來,道:“縣衙還有事要處理……”
“當然,”呂雉扯出個笑容,“你總是忙。”她也終於起身,“我送你出去。”
魯元和劉盈聽到聲響,也都跟著出來。
劉邦走到院門,看著在後面目送的呂雉,而女兒魯元牽著剛會走路的弟弟,忽然生出一種自己成了客人的荒涼感。
劉邦回了縣衙,想起呂雉的話,又想起手下回報的城陷期間、劉螢帶著呂雉行事,沉聲問左右道:“那個返鄉宮女可還在城中。”
“回沛公,那劉姑娘還在城中驛站。”
“帶她來見我。”
“喏。”
而胡亥正在汝陰閱兵,在此之前蒙鹽已經領命帶兵前往沛縣。
這還是胡亥第一次親眼見到數量如此巨大的軍隊。
秦尚水德,所有士卒的盔甲都漆成黑色,舉黑旗,持黑盾牌,拉黑長槍。
胡亥坐在高台之上,只見底下眾將士黑壓壓一片靜坐,如月夜下涌動的黑色潮水。
他面前有三面旗子,五枚徽章。
當他舉起蒼色的旗子,戴著青色羽毛的左軍士卒嘩啦啦站立起來,齊聲喊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當他舉起白色的旗子,戴著白色羽毛的右軍士卒齊刷刷站立起來,振臂喊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