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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行州站在屋外的廊下沒有進去,他背靠牆壁,深黑色的外套上沾了一層白色牆灰,他的眼神很遠,像是望向了山外看不盡的雲層里。

  老太太是晚上又醒過來的。

  姚之平父母和其他幾個長輩已經依次趕過來。

  老太太不愛與他們說話,只抓著陸行州手,小聲喊他:“來,給我畫一次眉毛吧。”

  陸行州沒有給人畫過眉,但他點頭答應,顯得十分鄭重,拿著老太太藏了幾十年的那根眉筆,動作緩慢,有如一個小心翼翼的孩子。

  老太太的呼吸已經不那麼順暢了,只能輕聲喊著順生的名字。

  等到最後畫完眉,她眼睛也有些張不開了,只望著屋外的天空輕聲喊:“你看吶…一隊紅軍同志走了過來…又一隊…紅軍同志走過來…等戰爭結束了…結束了…你可一定要回來吶……”

  沈妤聽見老太太的話,眼淚沒有控制住,就那麼簌簌地流了下來。

  她想,老太太或許也是知道的,她心知肚明,她等了一輩子的男人回不來了,她在她難得清明的時刻,也沒有忘記喊他的名字。

  或許到這世上走一遭,她只怕他找不到那條回家的路。

  一夜淒風苦雨,寒露天明,老太太終於沒能撐到第二天天亮,安安靜靜地走了。

  好在老人家年歲大,人也去得平和,是為喜葬,村里大傢伙兒一塊操辦,倒是不顯得倉促。

  堂姐得了老太太唯一的那套房子。

  她決定留下來,她或許是看見了姚之平二十年前寫給她的那封信,也或許她只是想要留在這裡,為了她肚子裡這個無處安放的生命。

  中國的土地上,總有無數個這樣的村子,無數的人從這裡走出去,懷揣夢想,又有無數的人從外面走回來,帶著傷疤。

  陸行州那時問姚之平:“我並不覺得你堂姐過去陪酒算是罪過,人活在世上總有苦楚,可你前半生心心念念楊茉莉,如今卻娶了劉水仙,甘心嗎?”

  姚之平彼時手裡還殺著雞,咧嘴笑開,顯得實在,他告訴陸行州:“我三十之前愛讀李白,灑脫,三十之後就不行了,得多讀讀杜甫。你我就是普通人,生命當中難免會有楊茉莉,可到最後,陪我躺在床上的女人不會是楊茉莉。這塊地就跟女人的身體一樣,貧瘠得很,但我三十二了,卻還沒有從它這裡得到任何驚喜。我當年回來,心裡有很多想法,我也有過豪情壯志,可有些事,十年前做是為了理想,十年後做卻只為了活著。在日子變得麻木之後,我總得靠一些新的希望才能活下去。老陸,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幸運,人到中年還能遇到自己少年的情/欲吶。”

  男人似乎永遠是長不大的生物,可他們偏偏會做許多有關長大的夢,大多君國天下,美人花前,酣暢快烈,裡面有炙熱的理想,有慘烈的戰場,鮮血和美酒,當然,還得有一個等待自己的姑娘,少了一環都不完美。

  陸行州不知姚之平這話中有幾分真切,又或許是他一早便牟足了勁想要揶揄自己。

  但他覺得這個地方他不能再待下去,所以他攔著沈妤的肩膀,只低聲告訴他:“收拾東西吧,下午回去,等到了市里,我也帶你去看看我的父親。”

  沈妤微微有些詫異,立即笑著答應,眼睛彎起來,實在好看,她抓住陸行州的手,又將沈黎的小手放在他手裡,語氣輕快地開口問到:“小黎,等回了家,我們去看看爺爺好嗎,是真正的爺爺,爸爸的爸爸哦。”

  沈黎此時嘴裡還咬著一塊糖,眼睛嘟嚕嚕轉上一圈,小聲開口:“那他,也想要見我嗎?”

  沈妤是和沈黎玩笑慣了的人,此時微微皺眉,故作為難:“那就不一定啦,畢竟你不愛吃胡蘿蔔,還總是挑食吶。”

  沈黎很是不服氣,撒開手就往外跑:“才不是,爺爺肯定也不愛吃胡蘿蔔的。”

  沈妤於是也往前追去,喊著:“胡說,爺爺什麼都吃!”

  “那爺爺是大胖豬。”

  陸行州看著兩母子一路笑著往外跑的模樣,伸手攔住自己的眼睛,他笑得有些無奈,像是一點陰霾也沒有的樣子。

  村裡的雨氣漸散,空氣裡帶上絲絲的涼,難得天空也放了晴,陽光照在母子兩人的身上,像是被包在了溫暖的光暈里。

  陸行州一邊走一邊漫無目的地想,天氣挺好,日子也好,以後往下走去,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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