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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不明白嗎?我自己是無法殺死自己的,只能日以繼夜地忍受永生的寂寞和不能見光的苟活,如果你真的要離開……”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猛地一緊,“那就殺了我再走,不要留我在這裡,繼續一千年再一千年的無望甚至絕望。”
我呆了一呆,旋即憐惜地瞧著他,林子情卻在此刻轉過頭去,冷聲道:“算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可憐。”說著,已經鬆開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轉身往岸邊走去。
我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胳膊,“子情……”
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拉住他,腦子空白得很,只覺得澀澀的,痛痛的,他卻就勢轉了過來,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使勁地將我抱住,下一刻,唇便被堵住。不同於以前的青澀與溫柔,這次太過粗魯,我被推得站立不得,一下子倒在了岸邊,半邊身子還泡在水裡,人已經被他壓住,手指交纏,手臂被他制在兩側,這個姿勢根本無法承力,後背被卵石硌得生疼,他卻完全不管不顧,像一隻突然覺醒的獸,完全不得其法,只是本能地索取、糾纏,不死不休。
方才的空白越發強烈,思維休克,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甚至不想去掙扎。手臂終於環住,抱住他平滑韌直的背,冰冷的池水一波一波湧來,身在海上,海潮鋪天蓋地,掀起跌落,無邊無際地蔓延著。
人像溺水一樣,四面八方都是溫柔而厚重的水,喘不過氣來,也無法逃離。
“錦夜。”他在耳邊叫著我的名字,聲音依舊破碎,可涌動的潮水,終於變得靜謐無聲。
濕漉漉的頭髮貼在赤裸的背上,仿佛束縛在繭里的蠶。我伸手將亂糟糟的頭髮挽成髮髻,半撐起身,垂首看著側躺在我身邊的林子情:他似乎睡著了,長睫微掩,密密如寒鴉之羽,陶瓷般的光潔的臉,透明得讓人不安。
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睡。
低下頭,在他淡紅的唇上輕吻一下,終於站了起來,隨便撿了一件衣服披上,重新踱到池水邊,將腳垂下去,腳心似乎被什麼扎了一下,彎腰撿起來,卻是其中一粒隕石。
將那枚漂亮晶瑩的卵石放於掌心,久久地望著,手緩緩地合了起來。
抬起頭,碧藍如洗。
這是一片,多麼寂寞的天空啊,子情。
第三節 面對
出了山谷,外面依舊繁茂美麗,我走到海邊,極目望去,海天一色,看不見盡頭。
深吸一口氣,心中終於平和如鏡。
姑且回去吧!
不再逃避什麼,欠下的,終究是要還的。
——再回妖界,重回那片被戰火燃盡,滿目瘡痍的地方。
它的入口,三生河畔,彼岸花正開得繁茂濃郁。
那片我生根發芽瘋長的地方。
合上通往妖界的大門,當我的腳踏上那片濕漉漉的褐色泥土,心中頓時百感交集。三生河水依舊綿延悠長,泛著磷光的幽深水面,倒映著兩岸火紅的彼岸花,像兩條燃燒的火龍。可是,她們都那麼年輕,無論修成還是未修成的,都是那麼生疏的面孔,沒有一個是我曾經的舊識。
我彎下腰,看著自己從前待過的地方,那裡已經被其他的彼岸花填滿,花叢中間,一條毛毛蟲正眯著眼睛發懶。
被我驚醒,它大大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問:“你也是曼珠沙華?”
“嗯。”
“可我不認得你。”
“因為我活得太長了,也離開太久了。”我說。
毛毛蟲恍然說:“我想起來了。”
我欣喜。
“我太爺爺提過你。”那蟲兒歪著腦袋道:“他說,有一朵很笨的花,喜歡上了魔君。後來,她成了叛徒。”
笑容僵在臉上,變成了苦笑。
我伸手想摸摸它可愛的頭,它腦袋卻是一偏,避開了。
圓溜溜的眼睛裡,裝滿了敵意。
就在那麼一剎那,周圍的敵意突然鋪天蓋地而來,像萬丈匹練,如針如熾,仿佛能將我刺穿烤乾。
這曾是生我養我的故鄉。
而現在。我是它的罪人。
“錦夜,你來做什麼?”有人冷然問我。
我站直身,回望著聲音的來處,也是妖界入口的守衛,“我來見王,請幫我通告。”
“讓我們通告可以,先從升龍道走進來。”守衛的臉有點模糊,聲音卻異常清晰冰冷。
我垂眸,微微一笑,“好,應該的。”
升龍道,是一條貫穿妖界的甬道。
龍是妖界最尊貴的生物,可並非天生,任何妖物想變成龍身,都必須經受烈火焚身之苦,真正能渡過磨難,安然化身為龍的,不過百分之一。
所謂升龍道,亦是暗指這條路的兇險艱難。妖界的人,但凡有大冤屈或者十惡不救者,若想覲見妖王,都必須從此道而過,倘若你能活著出來,便會得到王的慎重對待。
可如果你死在裡面,那也是命。
妖族的族民心腸普遍柔軟,所以上次才會一敗塗地,他們並不怎麼為難那些走升龍道的人,歷來通過者也不在少數。
可如果換作我。
想必,所有人都恨不得將我啖肉飲血吧!
“活著出來後,再來見我們的王吧!”前方的守衛丟下這句話,終於轉身離開。
我“嗯”了一聲,深吸一口氣,大步邁過火紅的花叢,待走到升龍道黑黢黢的入口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很不知所謂的命題:
如果那一天,如果那一天,衍沒有向我問路……
眼眸微抬,唇角上勾,笑容彌上眼角眉梢,我兀自笑笑,心中清明而坦然。
——如果那一天,衍沒有向我問路,那等待著我的所謂安穩的一生,將是多麼多麼無趣。
升龍道里沒有一點光。
入口在後面合攏,人便置身最可怕的地獄裡,無論前方有什麼,你只能一直往前走,或者留在原地腐朽灰化。
耳側,是絡繹不絕的咒罵聲,從我踏入伊始,就有無數人在四面八方叫著我的名字,或哭或笑,指責著妖界最無恥的叛徒與劊子手。
間或,有孩子驚恐的叫聲,刀戈相擊,仿佛那場戰爭的重現。
腥風血雨,兵器森寒。
我打了個寒戰,全身冰冷。
除卻那些罵聲叫聲哭聲喊聲金石相擊聲,真正難熬的,是匹練般密集而淋漓的攻擊,我不能反擊,不能抵禦,只能生生地挨著。
他們的攻擊都不算致命,卻絕對刁鑽,臉上胳膊上腿上,血已如注,但偏偏神志很清楚,腳步尚且很穩。
這件事亦是一種藝術,比如凌遲,用意不是讓你儘快去死,而是那一刀一刀的折磨。
不過……應該的。
縱然這樣,只怕也不足以泄他們萬分之一的恨意。
想想也是,倘若我本是魔族,大家各為其君,也許還能被尊稱一聲英雄。可我不是,我一開始就沒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只是一個叛徒——而且,是最最低劣的叛徒,不為名不為利,卻是為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