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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時,H&LVenturePartners與上海騰飛地產簽訂了項目股權的轉讓合約。隨著土地使用權證等手續逐項辦理妥當,第一個項目進入了運作。騰飛在楊浦區有一個爛尾的大廈裙樓,厲家明要將之改造成商業體量近六萬平方米的購物中心。不像一般外資那樣倒手轉賣,賺一點短線利差;厲家明希望通過物業增值以及收取商業地租的方式,謀求更長期的盈利。

  因此,這項改造一方面說來,可算厲家明的試水之舉;但從另一方面說,又是耗資甚巨的大手筆。

  從年初起,虞連翹就一直待在了上海,全程跟進收購事宜。及至六月,她已經忙得幾近心力交瘁,但工作仍是一步不落地繼續著。公開招標設計方案的文件已經發出。她現在只想著,等方案確定下來,一定要向厲家明告假,找個清淨安寧的地方,好好歇上幾天。

  見到李想,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虞連翹為工作所累,累得身體麻木,所有的感情和私人情緒,都似裹在厚厚繭中的發僵蠶蛹。

  招標準備會上,虞連翹坐在長桌一角,手裡是一杯加了三份濃縮的黑咖啡。她只是例行出席,不需講話。本來想著坐一坐就走的,哪知一個抬頭間,她看見了李想。而李想也正挑眉看她,一臉驚奇,不可置信。

  因為他的到來,虞連翹就一直坐著沒有離開。到會議結束散場,她拿著文件和咖啡杯站起來,李想和身邊的人說了兩句話,也趨上前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呢,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兩人連連發問,問完相視一笑。

  李想說:“來開會,自然是為了參加投標。”

  “咦,”虞連翹翻手裡的名錄單子,“你是哪家?”

  “MOS梅奧思,有個同事滯留在杜拜了,我手裡的活剛好做完,就被派來頂缺了。”

  “怪不得呢,沒看見你的名字。”虞連翹嘆道,“你在MOS?好厲害!”因為工作關係,她對建築設計這一行稍稍有些了解。於是也就知道,這家總部設於芝加哥的事務所,在業界名聲有多響——歷史悠久,出過不少大師,能進去都是萬中選一。

  “在做學徒罷了,”李想輕描淡寫地笑一笑,“你呢?說說你。”

  虞連翹遠遠將紙杯擲入垃圾箱,瀟灑地拍拍手,笑道:“呵,我是甲方。”

  李想拱手道:“這才叫人刮目相看!”

  兩人並肩走出會議室,虞連翹向他簡要地講述了自己工作的情形。李想聽到老闆是厲家明,臉上也沒有露出太多震動的表情,只是輕扯嘴角,笑了笑道:“原來是他。”

  “對,是他。”虞連翹舉目往窗外一眺,外頭的天光已是雁青色。而寫字樓里燈光燭照,永如白晝。

  “這麼晚了。”她抬腕看看表。

  “一起吃晚飯吧?”他雙手插兜,極自然地邀請道。

  “好。”她連一秒的猶豫都沒有。

  李想開心地笑,手掌虛護在她背上,說:“走,想想吃什麼好?”

  抬腳時,虞連翹才意識到自己尚有工作安排。她在手機上點開Outlook查看一下,頗為心虛地說:“不好意思,李想,我只有半小時。”

  他笑一笑,說:“行,那我知道咱們該吃什麼了。”

  虞連翹聞言,抬頭望望他,依舊是英俊的面容,然而神色沉和從容。今日的他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急躁的,不順意起來就咄咄逼人的少年了。她忽然對歲月離散有了一種釋懷之感。

  他們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餐館,吃海鮮烏龍麵。簡單而又匆忙的一頓晚餐自然不可能浪漫,甚至連敘舊的情調都欠缺。但能坐在一起,在熙攘市聲中,安安靜靜地吃一碗烏龍麵。這已是命運的恩賜。

  前塵俱往,怨懟盡消,對彼此的那點飲食喜好卻是記著的。

  李想把蛤蜊夾到虞連翹碗裡,“喏,給你。”

  虞連翹怔了怔。

  李想問:“怎麼了?”

  她便搖搖頭,把明蝦撥到了碟子裡推給他。

  一頓飯間,虞連翹電話不斷。

  “這樣忙!”李想嘆氣道,“再忙也要讓人吃飯不是。”正說著,自己的電話卻響了。他看一眼沒有接,機身在桌上長久地震動著。

  “怎麼不接呢?”虞連翹問。

  “沒什麼事的。”他說。

  震動停息時,她終於問:“金菁怎麼樣了?”

  既是問得突然,出乎他意料,但又在意料中,因為總有提出的一天。

  “她過得挺好的。”李想答道。沉默半晌,又覺得如此回答太簡便,於是補道,“畢業後她去布朗大學修了個課程,現在大學附屬醫院裡做重症室護理。”

  虞連翹聽了便點點頭,因為始終問不出“你們呢”這樣的問題,便說:“去年在北京,我也看見她了。”

  “在飯店裡?”

  虞連翹默然。

  “哦,那次是她姐姐結婚。我正好在廈門有工作,就提前兩天回國,先到北京,和她一起去了婚禮。”

  他望著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黯黯黑瞳,許久開口:“連翹,我跟她,我們是訂了婚沒錯,可是……”

  虞連翹突然打斷他,“李想,我得走了,他們都在等我。”站起來,又向他笑了一笑,說:“我們下次再聊。”

  “等等,我送你過去。”他也站起來。

  “不用不用,這麼近。”虞連翹飛快地說。離開時的步伐就像一個逃兵。儘管維持著姿態,但內里她深知自己的狼狽。

  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深夜,虞連翹走出辦公大樓,重重暗影里只見有一輛車停在樓前。車裡的人看見她,開門出來,朝她招手。

  炎夏夜晚,幢幢樓宇間難得有長風鼓盪。悶熱消退了一些,虞連翹深深呼吸,然後邁開腳朝車子走去。

  他向她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李想,”她低聲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在等你。”

  虞連翹自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這又何必?”

  但轉瞬,她變換了輕鬆面孔,笑道:“喂,你不要想著找我打探情報,我不負責評標,也沒法向你透露評標委員會都有誰。事關職業道德,多老的同學都不行。”

  “你說我會不會陷你於不義?”他慡朗地笑,手扶著副駕的車門說,“上來吧,我送你回去。”

  “可是,我已經叫了計程車。”

  “做生意要講先來後到,是我先來的。”

  虞連翹無奈地搖頭笑笑,坐上車,打電話給司機說抱歉。收線時,眼角瞥見杯座上放的一隻咖啡紙杯,裡面裝滿了菸頭。車兩面都敞著窗,冷氣也在吹,但煙糙的味道仍是彌散不去。

  她忍不住說:“少抽點菸,對身體多不好。”

  “嗯。就是累了,改圖紙,做模型,白天做好的,到了晚上就又都推翻,一遍一遍地改,改到早晨,腦細胞全死幹了。”

  虞連翹轉過頭看他。在這繁華都市的最繁華處,齊集了多少青年才俊,然而在她看來,他仍是其中最醒目的。只是這時他眼裡布滿血絲,頜下冒出鬍髭,這樣疲倦,神色黯然,看得人不由地心軟。

  他正好轉過臉,她便伸出手,將拇指放在他眉心,輕輕按一按,說:“累了要休息,不要把自己逼太狠。”

  他閉上眼睛,將她的手拉來,貼在自己面上,久久不語。

  大樓里又有人出來。虞連翹縮回了手。

  李想問:“你住哪兒?”

  虞連翹告訴他酒店地址。車開出時,她問:“你怎麼知道我還沒走?”

  他眼望著前方,回答:“我並不知道。”

  “那你怎麼還在這兒等,要是我已經走了呢?”

  李想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抵在車窗框上,語氣極為平淡地說:“我做完了方案、圖紙、模型、文件,全部都完成了。到露台上透氣,抬頭看天,天上一顆星都沒有;沒被燈照到的路面,暗得嚇人。我就在想,你怎麼樣了?在做什麼呢?那一刻特別特別地想看到你。可我又不敢打電話給你。於是就過來了,也許你在,也許你不在,我賭一賭。”

  他轉頭朝她笑,“看,我運氣好,賭贏了。”

  虞連翹說:“要是輸了呢?我不在,你怎麼辦?”

  他想了想,說:“那我再坐上一會兒,再抽一根煙,再聽一首歌,也就回去了吧。明早不就要投標了嗎?”

  “我還以為你忘了。”虞連翹笑。是啊,等一整夜這樣的事,少年人才有資格做,成人世界裡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比如明天還有投標會,比如他身邊已經有人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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