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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掠前襟跪下,頓首再拜:“請大王下旨,增兵討伐公子祺。”

  “下旨?”子暾自嘲地笑笑,“何須子暾下旨。那討伐的詔書叔父不是已經擬好了麼?玉璽就在案上,你自取了印上便是。”

  樗國再派數萬精兵直攻芑都,芑國經兩位公子內訌之戰已千瘡百孔,一打之下便潰不成軍。公子祺尚未正式登上國王寶座就已淪為喪家之犬,離宮逃竄,最終死於亂軍之中。

  芑國既滅,子暾欲接桑洛歸國,請莘陽君遣使去迎,莘陽君答應,領旨後卻一時未走。子暾便問:“叔父還有話說?”

  莘陽君欠身道:“臣請大王指示,桑洛腹中子該如何處置。”

  這點,倒是子暾沒想到的。踟躇許久,還是如以往那樣問莘陽君:“依叔父之見……”

  莘陽君乾脆地打斷他:“大王,桑洛所懷之子是芑國王室血脈,事關重大,臣不敢擅自作主。還請大王明示。”

  這是逼他決斷了。子暾枯坐著與莘陽君對視,最後黯淡了兩眸,嘆道:“賜藥。”

  莘陽君領命,再拜,欲離去,子暾卻又喚住他,囑咐:“讓人配溫和些的藥,別傷了她。”

  話甫出口,目中淚已不禁滴落。

  莘陽君默然走近,引袖親自為子暾將淚痕拭淨,再道:“大王以後切不可再如此悲戚。你所有的淚,應在即位為王之前就已流盡。”

  子暾既期盼與桑洛重逢,卻又怕再見到她。只覺自己愧對她,無顏見她,亦不敢奢望歸來後的她還能用一清如水的眼眸看他,軟語喚他“哥哥”。

  而她竟也沒有歸來。

  去迎她的使臣回來後伏地哭稟,說她已沒入洺水之中。

  接她時,她態度亦很柔順,安靜地上車,一路上無喜無悲,惟神情有些恍惚。他們由水路返都,將近洺城時,使臣遵旨取出墮胎湯藥請她飲。她怔忡著凝視湯藥半晌,終於接過,一飲而盡。然後緩步走至舟頭仰首看空中飛燕,唇邊忽然綻出一縷淺淡笑意,並低聲輕吟著什麼。眾人聽得模糊,只能依稀辨出首句是“燕燕於飛”。還在豎耳欲聽明白,卻不料她猛地縱身一躍,自投入洺水中。那日水流湍急,雖有多名侍從入水相救,但皆無功而返,連她的屍身都未找到。

  滅芑,只是戰爭的開始。強敵有蚊蠅的嗅覺,一旦聞到兵戈挑開的血腥氣息便會飛撲而來。趁樗初戰罷,元氣尚未恢復之時,北方大國勍揮師南下,目標直指洺城。此番他們動用了多少兵力無確切的說法,但據立於山巔觀望過勍兵行軍的人說,那是一副旌旗蔽日的景象,密集的戰車開動時軸軸相碰,發出的聲音融成一片,竟似悶雷碾過。

  勍兵渡江,在一些防守疏鬆的口岸登陸,開始了攻城掠地的殺戮。子暾急調大軍應戰,但情況頗不妙,勍兵騎著北地最高大的戰馬,手挽以強勁聞名的勍弓,飛箭如雨,刀劍如電,樗軍難以抵抗,節節敗退,眼睜睜看著他們踏碎一座座城池。

  子暾憂心忡忡,日以繼夜地與群臣商議苦思對策,而這期間莘陽君卻人影難覓,像是突然消失。

  待到子暾近乎崩潰時,終於有莘陽君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入宮,說莘陽君請大王出城與其狩獵。

  勍軍都快兵臨城下,而他尚有心思狩獵?子暾怒,但終究還是出城見他。

  面對子暾含怒的責問,莘陽君竟還微笑,關切地看看子暾,說:“大王這幾日為國事操勞,憔悴多了。故臣請大王出城狩獵,以舒心解憂。”

  子暾冷道:“我此刻無心玩樂,叔父隨我回宮,議退兵良策,方能為我解憂。”

  莘陽君但笑道:“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回,好歹也獵點飛禽帶走罷。”舉目一望,朝頭頂雲端指去,“大王,那裡有一隻鷲鷹,若大王she下來賜給臣,臣立即隨大王回去。”

  子暾抬頭一看,見那鷲鷹飛得高遠,離地約千多尺,自己箭術雖好,但要she下來亦非易事。但叔父既已出言相請,自己也不便拒絕,還是命人取過弓箭,瞄準鷲鷹,引弓去she。

  一箭離弦,直朝鷲鷹飛去,惜距離確實太遠,超出she程,強弩之末,連鷹身上一根羽翼都未觸及。

  子暾略有些羞赧,臉微紅了紅。莘陽君卻贊他:“大王箭術精絕,若非弓不稱手,早已中的。”再回首朝身後示意,子暾聽其後有轆轆車響,凝神看去,只見有人自山壁後推出一車,中有一奇怪的木甲裝置,約一人高,下設踏板,上安有一類似強弩的物事,但要比尋常弓弩粗大許多。

  還在詫異間,又見一莘陽君門客站出,朝子暾深施一禮,再上車,足踏踏板,雙手用力上拉弩,加以腰的力量,撐開後引箭上弦,再調整弓弩角度,瞄準鷲鷹,一按某處機關,箭矢she出,瞬間飛過千多尺,直透鷹身。

  地上侍從拾起墜地鷲鷹呈給子暾。子暾撫著其上箭矢連聲驚嘆,問莘陽君:“這木甲弓弩叫什麼?”

  莘陽君答:“踏弩。she程最遠可達一千五百餘尺。”

  子暾嘆道:“那是尋常弓箭的兩倍了。”

  莘陽君頷首,笑道:“都說勍弓強勁,但比之踏弩又如何?”

  子暾恍然大悟:“原來叔父消失多日,是隱於此與門客研製踏弩以克勍?”

  莘陽君稱是,子暾大喜:“叔父辛苦了。研製出踏弩無異於為國立下大功,我軍有此武器助陣,何愁不能大破勍軍!”

  莘陽君卻搖了搖頭,說:“有踏弩,尚不夠。”

  子暾奇道:“那還缺什麼?然則,叔父還有其它利器?”

  莘陽君帶著他寧和的微笑,伸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他請子暾御駕親征,自己也隨行。到軍營後,請子暾獨居主帥營帳,自己卻與最微賤的士卒共營帳、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行軍時見士卒都自負行裝與口糧,自己亦堅持親裹贏糧,分其勞苦。

  但這些都不是最令子暾驚異的事。

  與勍軍交鋒前夕,一位在前次戰役中負傷的將領腿傷發作,痛得幾欲暈厥,軍醫解開繃帶一看,見傷口潰爛,需要清除其中污血膿水方可上藥。

  莘陽君見醫官遲疑便問原因,醫官說膿血不易淨除,需請人吮出。那傷口觀之已令人作嘔,且散發著惡臭,周遭眾人一聽便都下意識地後退,生恐醫官請自己行此事。

  而莘陽君竟上前一步,淡然道:“讓我來。”

  不顧那將領的推辭掙扎,他命人按住他,自己俯身,一口口地親自把那些污濁的液體吸出,直至流出鮮紅的淨血。

  感動之極,那負傷的堂堂七尺男兒竟泣不成聲,一旁驚呆了的士兵亦才緩過神,目泛淚光,紛紛朝莘陽君跪拜道謝。

  逐一將兵士扶起,又親自為將領上完藥,莘陽君才釋然地笑笑,撣了撣衣上輕塵,回營歇息。

  翌日兩軍對壘,莘陽君把玉鼓槌遞到子暾手中,示意他親擂戰鼓。子暾接過,立於城樓上連擂戰鼓,鼓聲沖天。

  樗國軍士披犀甲,執吳戈,輔以踏弩,應著鼓聲一個個奮勇爭先,與敵拼殺,不懼首身離。空中箭矢如飛蝗,旌旗漫捲,戰馬嘶鳴,日月無光。

  那日勍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慘敗,輸給了樗軍強勁的踏弩和不可思議的士氣。

  大敗勍軍後,局勢漸明朗,勍軍日益敗退,這場仗樗國是必勝了。子暾遂與莘陽君回國都,沿途百姓聞訊都趕來迎接跪拜,在如儀參拜子暾後,他們都會用最熱烈的歡呼向莘陽君致意,不時還可以聽見他們的感嘆聲:“那就是莘陽君!那就是愛民如子、身先士卒的雲中君!”

  回到洺城的子暾變得很沉默,前方捷報頻傳,他卻很少笑。一日,服侍他的宮人跑來稟告王太后:“不知為何,從昨天起大王就沒說話,什麼事都不做,只獨坐著出神。”

  伏波親去看他。見母親來,子暾空茫的雙目才有了一點亮光。

  “母后,你聽說了莘陽君在軍中為將領吮污血的事了麼?”他澀澀地勉強笑著問。

  伏波頷首:“聽說了。”

  “昨日,我在宮中遇見那受傷將領的母親。”子暾繼續說,“她是位廚娘,已在宮中服役多年。她看見我就奔來問我,她的兒子如今怎樣了。不待我回答,她便哭起來,說,她知道,她兒子現在肯定已經死了。我便安慰她,說她兒子得莘陽君救治,傷勢已大好,必會平安歸來的。可她哭得越發厲害……她說……她說……”

  子暾忽然露出惶然神色,微喘著氣,一時語滯。伏波拍拍他肩,鼓勵他說下去。

  深吸一口氣,子暾才又說:“她說,就是這樣,她兒子才必死無疑。她的丈夫曾是護衛莘陽君的侍衛,多年前與莘陽君狩獵時為毒蛇所傷,莘陽君當即便親自為他吮吸毒血,並裂素袍為他包紮。後來有人行刺莘陽君,這名侍衛便挺身為他擋了一劍,以命相報……”

  伏波不禁微怔,復又意味深長地嘆息:“原來是這樣。”

  “所以,”子暾道,“廚娘說,當年莘陽君為她丈夫吮毒血,她丈夫甘願為他赴死,而今莘陽君又為她兒子吮傷口,故她兒子必將戰不還踵,殺敵而不惜命。”

  八、禮魂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與;

  春蘭兮秋jú,長無絕兮終古。

  ——《九歌·禮魂》

  子暾看著母親,目光迷惘而悲傷:“我不明白,何以叔父會在諄諄教導我學做堯舜那樣聖君的同時,又讓我見識如此骯髒的權謀之術。”

  “這並不自相矛盾。”伏波若無其事地笑笑,問:“你以為堯舜禹等聖君如何得掌君權,又是如何治國平天下?”

  子暾更是困惑,反問道:“不是因他們賢德仁愛,才受萬民擁護,進而得前任君主重用,甚至禪讓的麼?”

  “禪讓,只是一個篡位與被篡位事件的幌子。”伏波收斂笑意,神色變得凝重,“例如堯,他本意必是要傳位於兒子丹朱的,重用舜,是因為他有才能,又有聖人般的名聲……”說到“聖人般的名聲”時,頓了頓,略看兒子一眼,子暾目光與她相觸,亦會意,知道他們想起了同一個人。

  伏波續道:“堯把兩個女兒嫁給舜,並授他權柄,亦有籠絡他,讓他將來安心輔佐丹朱的意思。惜這權柄授得過早,過重,待堯驚覺時,舜已成了架於他頸邊的利劍。於是,堯在他脅迫之下,不得不傳旨天下,按舜給他設計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宣布傳位於舜,‘授舜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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