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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釋然。在離去之前,他說:“明年春天,憑禕會以車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開始等待。舉目再看,只覺萬物皆美:山中碧色不減,杜若清香如故,落葉翩翩似蝶舞,風聲雨聲如絲竹。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寶馬香車自都中來接她。但當她修飾停當含喜而出時,卻發覺廳中的父親目有憂色。

  “車,是大王所遣。”岑颺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聞言後的迷惘,他嘆了口氣:“大王要將你納入後宮,封為夫人。”

  三、湘夫人

  (待續)

  三、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九歌·湘夫人》

  亦想過以死抗王命,但岑颺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語:“你死了,大王必會遷怒於公子。”

  於是知道別無選擇,她穿上為憑禕而織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後宮,決意將自己的半生喜樂交換憑禕的平安。

  伏波並不爭寵,對玄湅亦罕有迎合之舉,玄湅卻待她優渥,錦衣玉食、稀世珍寶不絕地賞,聖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後宮無人能及。

  便有人嫉妒。後宮的女子們凡聚集相遇,無不對伏波百般詆毀,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后面前多加攻訐。王后是個寡言的人,亦不愛興風作浪,故倒不會隨意對玄湅轉述後宮之言,但對伏波頗冷淡。

  她們背後的動作,伏波不會不知,卻也不理,漠然淡看,只當那是出戲。從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她倒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原來有多美麗。冷笑,是她對她們表達的最大敬意。

  她幾乎從不反擊,很多時候,她甚至希望她們陰謀得逞,讓自己失寵於玄湅。哪怕寂寥地渡過餘生,也好過與不愛的男人長年相守。

  但玄湅對她一如既往,後宮女子陷害伏波的伎倆總是很容易被他窺破。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們所說的事,他也會不動聲色地維護你。”溪蓀不無感慨地對伏波說,“其實,大王對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伏波搖搖頭,伸腕於案上,倦怠地埋首於臂間,閉上了無神采的雙目。

  溪蓀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醫術,見她面色有異,忙過來為她把脈,隨即驚問:“你病了?”

  她是病了,日漸消瘦,面色晦暗。這病詭異,無人能診斷出病因。後宮謠言頓生,說是邪靈侵身,將她留於宮中必將損傷王體。

  玄湅不顧傳言,仍頻頻去看她,終於有日伏波半夜驚起,舉止癲狂,並將玄湅抓傷。王后聞訊後嘆道:“果真是鬼神附體了。”遂向玄湅請求,送伏波去別宮北苑靜養。

  玄湅陰沉著臉悶坐半晌,最後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北苑位處洺城北郊,與都城被洺水支流隔開,原是國王避暑行宮,後漸被廢置,只偶將失寵的後宮女子送往那裡幽居,侍從婢女稀少,等於是改做了冷宮。

  伏波安靜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帶溪蓀一名侍女。昔日宮婢與她辭行,無不淚流滿面,而伏波倒淡定,無任何哀戚之色。

  仍舊蕭條度日,仍舊日漸消瘦,與溪蓀說話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幾種花。

  這日溪蓀為她采來一束鳳仙,插於瓶中後離開,少傾,再推門而入時,見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著,一手採摘花朵,聞聲轉首,唇間竟也銜有一朵。

  她穿著白色素衣立於窗邊,面色蒼白,眼周與嘴唇、指甲皆隱透烏暗色澤,惟唇上鳳仙朱紅,像一點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圖上。

  見溪蓀進來,她恍惚地笑,輕輕將花朵抿入口中,緩緩地嚼。

  溪蓀凝神一看,見她手中鳳仙葉片已不見,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疾步過去將花奪下,溪蓀急問:“你做什麼?”

  鳳仙有散血通經,軟堅透骨作用,也可治傷,但如她這般生服,卻是有小毒的。

  溪蓀頓悟,知她病因,垂淚道:“你還生服了什麼花?”

  而伏波只是笑笑,並不答她。

  溪蓀大慟,一把抱住她放聲悲泣,伏波亦摟住溪蓀,輕拍她背,笑說:“我若現在病死,也不會連累他了。”

  翌日,伏波再命溪蓀去采鳳仙,溪蓀卻擺首:“我去給你采些荷花。”言畢出門。天陰,有小雨,她披了件長長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沒入藕花深處。

  許久未歸。伏波憑欄以望,但見十里風荷輕曳於煙水間,煙水茫茫,杳無人影。那雨,下得越發大了。

  黃昏時,那葉宮中扁舟終於重現於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滿荷花蓮葉,沐雨淺淺劃近。

  岸邊守衛的兵卒跑出觀望一眼,看見舟上依舊是那著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轉身跑回檐下避雨。

  舟中人捧著滿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樓閣。伏波猶在凝望樓外風雨,聽人進來也未回首,輕嘆一聲:“落雨時就不要外出了,仔細染上風寒。”

  那人和言答:“為你,總是值得的。”

  伏波驚起回首。那人將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瞬間的悲喜令她淚盈滿眶,千言萬語惟凝於一聲輕喚:“公子……”

  憑禕緩步靠近她,深看她:“聽說你病了?”

  伏波頷首,但又說:“無大礙,已好了。”

  憑禕輕問:“幾時好的?”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現在。”

  憑禕也笑,帶一抹抑鬱神情:“我終究是來遲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環住他腰,輕輕依偎著他,自然而然地,做出這從未有過的親密舉動,“我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第一次感覺到憑禕的體溫,第一次被他所擁抱,當憑禕的雙唇第一次觸及她肌膚,伏波閉目,聞見杜若香。

  憑禕於破曉之前離去,仍披蓑衣、戴斗笠、乘扁舟。這次乘舟回來的是溪蓀,她亦帶回滿舟荷花,如常插瓶清養,神色無異。

  此後伏波不再命溪蓀去采含毒的花,飲食歸於正常,臉色也漸好。二人默契地不談憑禕夜訪之事,伏波偶爾會獨對流水沉思,間或微笑,溪蓀見了也感愉悅,卻不會問她什麼。

  一連數十日不提公子憑禕之名,直到某日,伏波枯坐沉默良久後,喚溪蓀進來,遞給她一匣子,說:“把這些藥帶給公子,請他再配幾味,煎好送來,治我的病。”

  溪蓀打開匣子,見裡面的藥是半夏、合歡、附子、王不留行,不解道:“姑娘這是要治什麼病?怎麼配這些不相干的藥?”

  伏波不答,只說:“你只管送給公子,請他再配上通脫木、遠志、百合,一起煎到三更,下天門冬。”

  溪蓀困惑地細看藥材,喃喃重複伏波所說藥名,片刻後忽然變色:“姑娘,你……”

  伏波一笑:“好,你都明白,他無理由不懂。”

  溪蓀領命而去。是夜三更,伏波悄然下樓,獨往北苑東門。那門狹小,少有人進出,守衛的侍衛只二人,飲了她預先賞賜的和迷藥的酒,此刻均已沉醉如泥。

  立於城樓上,四周靜謐,水般月色。聽夜風吹拂耳邊散發的細碎輕音,數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漏點滴,為待一人,望盡天涯路。

  但未見他來,而夜已深。

  而夜已深,秋深霜露重,不覺已浸涼了衣襟。

  待到黎明時,終於聞見些微車馬聲,舉目望去,見天邊荻葦秋糙之上,隱現一列王室旌旗,引領浩浩蕩蕩一行王族車馬,沿著官道朝東北行去。

  並非要等的人。天將亮,仍不放棄,端然立,等他來。

  最後有人上來,卻不是他。

  “姑娘,”溪蓀泫然,“我們回去罷,公子不會來了。”

  她不聲不響,仿若未聞。

  “公子不會來。”溪蓀重複,聲音中有一絲憤恨的情緒,“看見車隊了麼?今日公子啟程往芑國,準備迎娶芑國王女!”

  伏波目光隨天際車行,不怒不悲,似專注地看。

  “據公子府中家臣說,早年公子出使芑國,芑國國君極賞識他,欲嫁女予他,因王女那時年幼,故未正式納聘,但這樁婚事已算訂下。去年芑國遣使重提聯姻之事,大王才親臨幽篁山把公子接回都城……”溪蓀拭淚,再道:“公子看了我呈上的藥材,凝視良久,關上匣子遞還給我,說:‘請夫人恕憑禕無能,無法配齊此藥。憑禕有負於夫人。’然後便讓家臣送我回來。”

  伏波依舊默然,待車隊完全湮沒於天地間,才悠悠轉身,朝溪蓀笑:“那,我們回去罷。”

  不等溪蓀答應,她已徑直下樓,以飄浮的步履踏著淡藍晨光朝居處走去,帶著一抹冰涼笑意,輕聲吟唱一曲歌:“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隨後小病一場,終日纏綿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睜目對溪蓀道:“找人稟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溪蓀瞠目:“要告訴大王?”

  伏波頷首,微笑:“當然,大王是孩子的父親,自然要告訴他……怎麼?不恭喜我麼?”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將她接回宮,並命醫官悉心診療。伏波的醫術救了她,在醫官診脈前,她悄服藥物,並腋夾異物以變脈動,順利使醫官將受孕時間診斷為離宮赴北苑之前。數月後,又服催產藥,令生產時間與診斷的受孕時間銜接得天衣無fèng,所以,無人懷疑她誕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兒子。

  孩子被玄湅命名為子暾。之前玄湅的兒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優渥尤勝以往,她說喜歡北苑的風景,他便下旨修葺擴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後,玄湅決定在那裡慶祝子暾周歲生日,並在此日正式封公子憑禕為莘陽君。

  北苑盛宴時,伏波才再見到闊別將近兩年的憑禕,他風儀容顏還如當年,惟身邊多了位現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國王女。

  那王女眉目雖清秀,但成親一年多,看上去仍像個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她安靜地伴他而坐,也不多話,只在他跟她說話時悄悄抬目看他一眼,那時眼眸晶亮,滿是鎖不住的喜悅在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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