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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宋國都在打仗,但我看他們卻什麼都不知道,也無人來徵召。」

  「彼輩沒什麼可被徵召的,舉家的財貨僅是貝殼、魚乾和木舟,最好的武器是生鏽的銅削,連上陣的裝備都湊不齊。這些野人世世代代在此生老病死,對草澤外的邦國興亡從不關心,不知有周,無論晉、楚。他們只知道宋公統治著這片湖泊,但商丘極少派人來徵稅,公女南子也好,蕭叔大心也好,趙小司寇也好,對他們來說並無區別,反正都沒聽說過。」

  直到這時候,眾人才發現,剛上路時悶葫蘆一般的漁父其實十分健談,且見識廣博,更加應證了伍井對他身份的猜測。

  ……

  到了稍晚歇息時,眾人不許點火造飯,只能啃點魚乾,嚼嚼炒熟的粟米充飢。黑暗裡,漁父灌了一口小酒後,便對柳下跖和伍井侃侃而談起來:「天下比較著名的海澤,魯有大野、晉有大陸、秦有楊陓、宋有孟諸、楚有雲夢、吳越之間有具區、齊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鄭有圃田、周有十藪……這些湖泊各有其特點,比如孟諸就是蘆葦繁茂。」

  柳下跖道:「然,若不是這些蘆葦足足有兩人高,遮擋了外面的視野,吾等也無法繞道奔襲,也虧你知道這些路。」

  漁父笑著說道:「我當然清楚,我喜歡遊歷海澤,這雙腳跨過孟諸每里地不下十遍。所以我熟悉那些小得連名字都沒有的里閭,熟悉每一片水窪和湖沼的深淺,熟悉可以讓口渴的人喝上水的乾淨小溪,熟悉能讓旅人棲身的蘆葦叢。宋國守藏室地圖上沒畫出湖邊那些泥濘曲折的小徑,但我卻清楚,哪些路是正經人走的,哪些路是本地人走的……」

  柳下跖問道:「那你帶吾等走的這條道,又是什麼人走的?」

  漁父盯著他上下打量,眼睛裡帶著笑意:「自然是打家劫舍,來此荒涼之地銷贓的盜寇走的了。」

  聽他說起盜寇,柳下跖眸子發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個老漁父,有親身遭遇過盜寇?」

  漁父嘆了口氣:「當然遇到過,近來宋國大亂後,盜寇變得越來越多了,動輒以百計,連老朽我單身上路,都得帶著手杖防身。」

  柳下跖的聲音徒然變冷:「那你這把老骨頭是怎麼活下來的!?」

  漁父渾然不懼,笑眯眯地舉起手裡的藜杖:「這藜杖打退過幾十個盜寇,閣下信否?」

  伍井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會冷汗直冒,這漁父真是膽大包天啊,雖說他是監督者,但盜跖發起狠來,他可壓不住啊!

  「我信……」

  但柳下跖只是沉默了半響,蹦出兩個字後就沒再多說什麼,第二日凌晨,他們摸著黑披星戴月地啟程時,方才繼續問那漁父:「你說你想要遨遊天下名澤,可曾去過魯之大野?」

  漁父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星辰的微光灑在上面。

  他淡淡地回答道:「老朽的手杖只敵得過小股盜匪,卻拿有從卒九千的盜跖沒辦法,大野太亂,不敢去。只是如今已經變為趙小司寇領地的內湖,聽說日益太平了,或許可以北上遊歷一番。」

  柳下跖這會卻沒了脾氣,復問道:「既然你聽說過盜跖,那你覺得他如何?」

  「有過耳聞,聽說盜跖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說他穴室樞戶,驅人牛馬,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更可惡的是……」

  柳下跖狠聲問道:「更可惡的是什麼?」

  漁父莞爾一笑:「他還暴戾恣睢,殺害無辜,淫人妻女,發泄後直接剖腹取出心肝,放在炭火上烤著吃……」

  「那你覺得,這些是真是假?」

  柳下跖咬牙切齒,而憤怒的群盜更是將漁父前後左右都圍上了。

  伍井再度心驚肉跳,意識到自己這回真是給自己找了個苦差事。漁父啊漁父,自從柳下跖歸降後,除了司寇還沒人能壓服他,別人都是能不惹就不惹,可你呢?昨天到今天撩撥這大盜幾次了!真是嫌命大啊!

  漁父卻只是看著漆黑的天,仿佛在辨認拂曉時位於南天正中的柳星,星光將他的眸子映襯得和柳下跖一樣亮。

  「本以為這些傳說是真的,可直到昨日見了真人以後,才明白多半是謠言。盜跖有號召群盜的能耐不假,與世俗的道德禮儀不合也不假,但他盜亦有道,絕不是個濫殺無辜,甘於墮落之人……」

  柳下跖大吃一驚,剛才憋足的氣勢頓時泄了:「你知道我是誰?」

  漁父笑著反問:「君以為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是柳下氏的棄子,是曲阜廟堂里格格不入的野人,是倉皇出逃的通緝要犯,是大野澤里求活的遊俠,是九千群盜的將軍,是趙無恤的手下敗將,是為了一份陸涉流沙,舟行大海的夢想而苟且偷生的人,是得到天下唯一一份私掠令的西魯舟師師帥……

  但我還是我,傲然於天下人的盜跖!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氣,他來宋國的事情十分隱秘,只有趙無恤身邊少數幾名要員幹吏知道,這老漁父真心不簡單,究竟是怎麼猜出來,亦或是提前打探出來的?

  他對有本事的人,一向是肅然起敬的。

  良久,柳下跖才說道:「你應是我這一生見過最大膽的漁父了……」

  漁父則轉過頭笑道:「君也是老朽這一生見過最有志向的盜寇了,柳下將軍,拂曉已至,吾等該繼續趕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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