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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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命之人!

  就要死了!

  這都是什麼鬼話!

  老書生恨不得上去給他一巴掌。

  知道算卦的都喜歡誇張的來嚇唬客人,好讓他們多掏錢解災什麼的,但你這嚇唬的也太過了吧!這不叫嚇唬了,這叫詛咒!

  「這神棍,怪不得在這裡這麼久沒什麼生意..根本就不會做生意…」

  「完了完了,這下要被人打個半死了…」

  四周圍觀的人搖頭紛紛笑議論。

  但面前並沒有出現吵鬧暴打的場面,隔著一張矮几端坐的二人依舊端坐。

  程平神情保持驚訝,程嬌娘則神情依舊平靜,似乎聽的和說的不是他們二人一般。

  「吉凶呢?」程嬌娘問道。

  「無命,怎麼能看出運?」程平搖頭神情凝重,第一次認真的打量這個小娘子,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忽地哦的了聲有些恍然。

  「我見過你!」

  哐當一聲,四周的人嚇了一跳,看到那原本安坐的小娘子猛地站起來,似是受了驚嚇帶的足凳倒了。

  說她是死人都沒嚇成這樣,一句見過你就成這樣了?

  程平扯了扯嘴角,帶著幾分驚嚇幾分尷尬。

  「不,不是你想的那種見過…」他忙說道,「是,是在程家門口,你是那個好大陣仗進門的小娘子吧?」

  程嬌娘哦了聲。

  「你怎麼知道我想的是哪種?」她忽地又問道。

  程平乾笑兩聲。

  「這,這一看就看出來了,小娘子看得肯定不是我。而是透過我看別人…」他笑道。

  啊?周圍的人都愣了下。

  我們怎麼看不出來?除了看出來很古怪以外…

  大家不由都悄悄的看程嬌娘。

  程嬌娘笑了笑,只不過因為眼中閃著淚,這笑怎麼看都有些酸酸。

  「是啊,您那麼聰明。」她說道。

  聰明?

  怎麼看出來的?

  大家又看程平。瘦得一陣風能吹倒,穿的衣裳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因為瘦清秀的眉眼看上去有些賊兮兮。

  程平咧嘴嘻嘻笑了。

  「那是,那是。」他說道。

  程嬌娘看著他。低下頭,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又抬起頭。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她說道。

  她的神情凝重,似乎悲傷又似乎絕望,看在人眼裡不由心一顫。

  程平咽了口口水,他占卜從來說話不遲疑,但這一次卻覺得有些不敢開口。

  「你攢夠了一百文錢,要準備做什麼?」程嬌娘看著他,慢慢的說道。

  原來問這個,程平鬆口氣帶著幾分得意笑了。

  「那樣啊。我就能解決吃喝生計。就可以研讀釋解經書了。」他眉飛色舞說道。看著眼前的小娘子,「我要研讀釋解的是….」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因為眼前這個小娘子臉上的眼淚終於滑落下來。

  由最初的一滴兩滴。變成兩行,又由兩行洶湧。

  「老子。」她慢慢的吐出三個字。

  程平驚訝的瞪眼。

  「哎?你怎麼知道?」他問道。旋即又想到什麼更不解,「還有,你怎麼知道我要攢夠一百文錢?」

  程嬌娘看著他,淚流滿面的臉上又浮現一絲笑。

  「我,小時候,天天聽別人說…」她喃喃自言自語道。

  什麼?小時候天天聽別人說?說什麼?說我攢一百文錢就是讀經書?

  程平愣愣才要問,就見這女子猛地轉過身,就那麼直直的邁步。

  「小心!」他忍不住喊了聲。

  但還是晚了,那小娘子被自己腿邊的矮凳絆了個踉蹌,被兩個婦人慌忙的攙扶住,避免了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腿撞疼了吧?」

  「快坐下。」

  她們忙忙的說道,但程嬌娘伸手推開了她們。

  「你們坐吧,我想自己走一走。」她說道,視線並沒有看她們,徑直向前而去。

  她們坐?她們還坐什麼!

  兩個婦人對視一眼,滿臉不解,再看程嬌娘已經走出去了,似乎也不看路,走的又急,撞到了好幾個人,引得街道上微微亂。

  「娘子!」

  大家回過神忙追過去。

  「快跑吧!」老書生立刻衝程平擺手。

  程平也回過神忙點頭轉身就走,但還是晚了一步,那邊走了幾步的隨從也回過神,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肩頭。

  「哎哎哎別打臉別打臉。」

  伴著程平的叫聲將他扭住帶著而去。

  四周圍觀的人紛紛搖頭,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該,誰讓他騙人..」

  「看,騙的人家小娘子都哭成那樣…「

  老書生也搖搖頭,思付一刻,忙收拾了字畫攤子跑了,免得真鬧出事,殃及池魚。

  「娘子,娘子..」

  「..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你說啊..」

  兩個婦人急急的問道,一左一右的跟著程嬌娘。

  程嬌娘沒有看她們,但又不像是對她們無視。

  「我沒事,我沒事,我就是想走一走,走一走。」她木木的說道,臉上的淚水依舊不斷的流下。

  如果說她還有感知,但適才卻在人群里不時的和人相撞,隨從們不得不先行幾步開路。

  前後左右的隨從,穿著華貴美貌卻淚流滿面的小娘子,很快在街上引起行人民眾的注意,大家好奇而又不解的看著,如果不是那隨從太兇惡,肯定要圍觀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了?」兩個婦人也想哭,不知道是急的還是看到程嬌娘的眼淚被感染的。

  隨從們也是一臉茫然。

  這小娘子這樣他們也是第一次見,也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有些恍然。這個抬手就能殺人的娘子,卻原來到底是個娘子…竟然也會像女人這樣哭呢….

  「沒事沒事,她是心情積鬱要發泄呢。」

  程平喊道,胳膊已經被隨從用衣服綁住了牽著走。

  「她要走就讓她走。她要哭就讓她哭,她要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

  隨從們扭頭看他。

  程平站直身子讓自己顯得仙風道骨一些,但還沒站直,便有一個隨從大巴掌打在頭上。差點把髮鬢打散。

  「都是你這混蛋,說我家娘子死呀沒命的什麼的!」

  「我家娘子迷了心竅有個好歹,你就等著吧!」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但怎麼辦大家還是束手無策。

  程嬌娘依舊不停的走著,街道上人來人往,說說笑笑,當程嬌娘經過時,大家便駐足而看,神情驚訝指指點點。但這一切程嬌娘都視若無睹。沒有方向就是那樣走著。

  「走!快走…」

  程嬌娘抬起頭。看著眼前出現的年輕男子,披血帶傷,血肉模糊了他原本的面容。但卻沒有阻礙他身形的矯健。

  一桿長槍如龍而舞。

  「東山哥哥…」

  程嬌娘喊道。

  「走..」嘶吼聲震耳欲聾。

  程嬌娘不由加快了腳步,走近他。走近他。

  馬蹄急響,繩索從四方而來,牢牢的纏住了年輕男子的手腳。

  「走!」

  聲音還在耳邊迴蕩,人在面前被活生生的撕扯而開,血霧鋪天蓋地而下。

  程嬌娘閉上眼,眼淚如雨而下。

  走啊,走啊,快走啊….

  我會起死回生,我會斷肢再接,可是,沒有用,沒有用,他死了,他死了…

  父親,父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阿昉,過不去的!門封了!過不去的!」

  過得去的,過得去,快走,走啊。

  再睜開眼火光騰騰,映紅了半邊的天,哭聲喊聲。

  快走啊!快走啊!

  快滅火啊,程家的大宅建造精緻,機關重重,可攻可守,火算什麼大不了的,程家的大宅怎麼會怕火,程家的人怎麼會怕火!

  娘,嬸嬸們,妹妹們,哪怕家裡只剩下女人,她們也能打開機關滅火的!

  天災無情,人禍最惡。

  猙獰鮮紅的定魂幡,刀劍,流矢,弩機,在火光中划過一道道的寒光。

  老的小的,主子丫頭,貓狗蟲鳥…

  一個都不留..

  快走啊,走啊…

  我會機關精巧,我會建房畫屋,可是,沒有用,沒有用,她們都死了,都死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城外大路上的積雪無人清掃,隨著人的走動化去一半,還有另一半已經踩結實了。

  一聲哎呀慘叫,程平摔倒在地上。

  隨從踹他一腳。

  「快起來。」

  程平躺在地上沒動。

  「我,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他有氣無力的說道,「腳都要掉了..」

  隨從們踹了幾腳,程平就是死活不起來了。

  說起來真的走的時間很長了,看看那兩個婦人從最初的亦步亦趨,到如今已經蹣跚落後了。

  走了多久了啊?

  隨從們有些怔怔,忍不住看天邊,原本正午的太陽已經西掛了。

  我的天啊..

  「娘子,娘子,求你了,求你了。」三娘再忍不住哭了,喊道,「求你了,你心裡難受就哭出來,咱們不要走了…腳要壞掉的..」

  程嬌娘的臉上已經不流淚了,神情木木,腳步不停。

  「我沒事,我沒事。」

  問話的時候她還會答話。

  「我就是想走走,我走一走。」

  但重複的永遠是這句話。

  細娘和三娘再也走不動,踉蹌的站住腳,看著身前的女子在路上邁步,她的衣裙沾滿了泥水雪土,沉重的托在身後,似乎壓的她本就纖瘦的身軀有些搖搖欲墜。

  天要黑了,天要黑了,祭祀的時候到了。看啊,父親又站在了祭台上。

  程嬌娘忍不住露出笑,加快腳步。

  父親好久沒有上祭台了,不止父親。還有家裡的叔伯兄弟們,他們一字排站在祭台上,獵獵的火騰起一人高的火舌,猙獰的舔過他們的身影。

  快走。快走啊!

  鐵鏈綁住了他們的手腳,穿過了他們的肩背,作為人祭,一旁的滾沸的銅鼎等待著享受盛宴。

  快走啊!程嬌娘彎下腰按住自己的心口!

  好痛啊好痛啊!

  心好痛啊!

  快走啊!快走啊!

  我會觀天看相,我會算未來過去,可是沒有用,沒有用,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腳要廢掉的..」幾個隨從皺眉說道。

  「打暈她吧..」地上的程平有氣無力的說道。

  打暈?

  隨從們皺眉。看向前面的女子。

  似乎是一眨眼。邁步的女子忽的軟軟的倒了下去。

  「娘子!」大家都忙喊著跑過去。

  程嬌娘並沒有暈過去,貼在冰涼的地面,看著側面的天地。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一道金邊,耳邊驚呼的聲音。奔來的腳步都似乎被放慢拉遠。

  快走啊,走啊。

  無邊的夜色里,燃燒的半邊天的火,她出不去了,她也出不去了。

  四周林立的弩機,只要她一動就會下起漫天的箭雨。

  多麼美的宮殿啊,多麼美的弩機啊。

  程嬌娘伸手在地上摸著,她的箭呢?她的弓呢?

  暗夜裡一步一步走來的男人。

  走啊,走啊,你走過來,讓我看清楚,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

  漫天的箭雨如同大網罩住了她。

  程嬌娘閉上了眼。

  她會射箭,她會舞刀,可是沒有用,沒有用,她死了,死在了做夢也想不到的人手裡…..

  忘了,其實挺好的。

  何必記得呢…又不是多美好的事。

  阿昉,忘了吧。

  揚汕!

  我怎麼能忘!怎麼能忘!哪怕日日受盡煎熬,哪怕夜夜泣血哀鳴,也不能忘!

  我的族人!我程氏一族的血仇!

  程嬌娘抓住地面,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撕心裂肺無休無止。

  這聲音讓奔來的隨從婦人再次嚇了一跳。

  「喊出來就好,喊出來就好,讓她喊。」

  躺在地上的程平忙也跟著喊道。

  這聲音傳到了程嬌娘的耳內,她抬起頭向這邊張望,透過雜亂的腿腳看到那個也躺在地上的男人。

  其實,她早就知道了,她不是這裡的程昉,這裡不是她的家。

  只不過還存著一絲的希望。

  早就說過,心存僥倖只不過是不想承認罷了。

  可是,她死了,都死了,死了不就是死了嗎?不管死的甜蜜還是死的悲慘,死了就死了,什麼都沒了,什麼都過去了,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這可不關我的事,你們看出來沒?這是她自己的緣故!你們可不能怪到我頭上!」程平還在忙忙的說道。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用力的撐起身子,起不來就趴著,爬著,向這邊爬著,模糊的視線看著那個男人。

  告訴我,你一定能告訴我的,對不對,先祖大人….

  先祖大人!

  告訴晚輩,告訴晚輩啊!

  我為什麼回來到這裡啊!

  先祖大人!

  「江州程氏出蜀州,劍門上斷,橫江下絕,祖卜筮者賤業,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市中閱數人,得百錢足自養,財閉肆下簾而授《老子》」【注1】

  耳畔儒雅的男聲笑道,一雙手撫上了她的頭。

  「阿昉,你記住了沒,我們程家的先祖,可是很厲害的一個人呢。」

  「父親,先祖大人叫什麼?」

  「先祖名平,字遵。」

  程平,先祖大人。

  程嬌娘看著那男人,爬啊爬,似乎永遠也爬不到其前。

  脖頸有人重重的擊下來,程嬌娘眼一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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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程氏先祖設定取自西漢西漢道家學者思想家嚴君平事跡。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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