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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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案上的酒一一斟上。

  「這是我家自釀的酒,清淡可口,最適宜女兒家飲用。」秦夫人笑著對一旁的程嬌娘說道,「你嘗嘗。」

  程嬌娘還沒說話,她對面的秦十三郎便先說話了。

  「母親,程娘子不喜飲酒,茶也不用,你別勸。」他說道。

  秦夫人斜眼瞪他一眼。

  這邊的婢女已經按照秦十三郎的吩咐給程嬌娘送來白水。

  場中叮叮咚咚的琵琶聲停歇。

  端坐的朱小娘子起身施禮。

  四周響起讚嘆聲,打斷了這邊的說話。

  「不知夫人是要聽唱還是看舞?」

  朱小娘子施禮問道。

  「朱娘子的舞跳的好。」秦夫人說道。

  朱小娘子施禮粲然一笑。

  「奴新編了一舞,與諸位助興。」她說道。

  秦夫人不置可否,不再理會,而是轉頭又看著程嬌娘說話。

  朱小娘子後退幾步,對琴師點頭示意,琴師錚錚調了弦,輕靈之音頓起。

  「山寺待梅開…」

  婉轉的歌聲揚起。

  端著茶剛吃一口的秦十三郎噗哧一聲噴了出來。

  他這動靜引得人都看過來,場中的朱小娘子也停下動作。

  「沒事,沒事,朱小娘子這歌…」秦十三郎笑著說道,一面接過婢女遞來的手巾掩嘴。

  朱小娘子抿嘴輕笑,明亮夜燈下眼波流媚,場中的少年們忍不住看呆了幾分。

  「回郎君,奴家曾去且停寺看那無名五字,喜愛不已,細觀一日,得此靈感編排一舞,所以便以此五字為起首。」她屈膝施禮,聲音婉轉說道,「郎君可有覺得不妥?」

  她這麼一說,其他人也想起來了,紛紛笑起來。

  「十三郎,你又不是沒見過那字,這麼吃驚做什麼?」有人打趣道。

  秦十三郎笑著伸手表示歉意。

  「沒有,沒有。」他說道,「朱小娘子請隨意。」

  朱小娘子含笑施禮,那邊琴師再次彈奏,錚錚叮叮歌舞而起。

  躲在柱子陰影后的春靈目光死死的盯著那個少年郎君,見他專注的看著場中迴旋搖曳的朱小娘子,忍不住眼睛發亮。

  這世上的男兒哪個能對朱小娘子視若無睹呢….

  「秦郎君真有趣…」

  耳邊傳來旁邊人的低聲竊語。

  「…秦郎君是故意跟朱小娘子說話的吧…」

  春靈回過頭。

  「秦郎君是哪個?」她神情驚訝的問道。

  旁邊蹲著兩個小廝,聞言伸手指了指。

  「秦郎君就是秦郎君啊,主座上,秦家的十三公子,你來人家家裡都不知道主人啊。」小廝們低聲笑道。

  春靈愕然轉過頭。

  秦十三公子!

  那位自幼殘廢,博才多學的秦家小瘸子!

  他就是那個秦十三公子!

  她忍不住前行幾步,看著廳台前主座上那位少年郎君,少年郎君的視線已經移開了,對著一個方向正露出笑臉,動了動嘴,無聲的說了句什麼,眉眼皆是情義….

  春靈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素衣端坐的女子也正微微一笑。

  「你看你看。」秦夫人笑著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陳夫人,「不知道眉目傳的什麼悄悄話。」

  陳夫人端著酒吃。

  「傳的是郎有情妾無意。」她低聲笑道。

  秦夫人瞪眼看她。

  「你這是嫉妒。」她哼聲說道,「看我家十三與著程娘子親厚。」

  「再親厚也沒用。」陳夫人笑道,用扇子拍她。

  「我才不信呢,這世上人情還能勝不過一個死規矩。」秦夫人說道,停頓下,看著那已經收了笑認真看歌舞的小娘子。

  此時場中歌舞妙麗,四周笑語喧譁,僕婦擁坐濟濟,夜燈璀璨,好一派熱鬧繁華,但看向那端坐的小娘子,小娘子的身邊還坐著陳十八娘和陳丹娘在低聲的說笑,卻依舊瞬時剝離這熱鬧繁華,離群索居蕭瑟之氣撲面。

  這個小人兒…..

  「我就不信,真不能逗笑了她。」秦夫人自言自語說道。

  ……………………………

  隨著晨光一點點亮起,高大的三重城門樓在眼前越來越清晰。

  「公子,公子,別睡。」

  老僕掀開車簾,說道。

  車內王十七郎已經歪倒閉眼。

  「公子,城門外許有人送行…」老僕低聲說道。

  王十七郎閉著眼不耐煩的擺手。

  「這麼早起來趕路,我困死了,周家的人不都跟著呢,還有什麼人送!」他說道。

  這麼說也對,老僕點點頭,只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像應該會有很多人來送…..

  是想多了?

  他遲疑一下放下車簾,坐在車上向前看去,周家的護衛騎著高頭大馬呼啦啦的十幾人在前,其後便是程家娘子的馬車,然後便是他們的馬車,再後是兩輛隨行馬車,分別用來裝雜物。

  老僕看著前行的馬車,覺得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原本離京歸家是他們負責的,但當那娘子開口之後,所有的事周家都辦好了…

  呃,為什麼他會說那娘子開口之後?

  愣神間,車夫勒馬。

  老僕回過神皺眉看去。

  此時天尚早,但進城出城車馬行人很多,城門口自來容易擁堵。

  但所見之處並無擁堵,行人車馬都被驅散開來,倒像是專門為他們出行開路一般。

  專門為他們出行開路….

  他又想多了吧?

  「古爺,前邊有送行的人,周家的人過去了。」一個隨從跑來說道。

  真有人送行?

  「是誰?」他不由問道。

  「大全說是周家夫人。」隨從說道。

  周家夫人?早上周老爺來送他們的時候不是說周夫人病未痊癒不便前來嗎?

  難道舅母外甥女情深如此?到底還要掙扎著來相送?

  既然是周家的人來了,王十七郎則不能不上前。

  「公子,公子,快起來,周夫人送行來了。」他說道。

  「又不是送我。」王十七郎嘀咕道。

  老僕可不會縱容他如此,硬是拉了起來,疾步過去,果然見一輛馬車前站著被僕婦擁簇的婦人,衣飾華麗,面容秀美,此時正不知道說了什麼,笑的用袖子遮掩。

  哪裡有半點病的樣子!

  「哎?周夫人在哪?」王十七郎說道,一面四下看。

  老僕微微一怔,回頭看自己公子。

  「那個啊…」他伸手指著說道。

  王十七郎皺眉看過去。

  「哪有啊?」他問道。

  「那個啊!」老僕再次指了指說道,看著一個隨從陪笑正過去,「喏,大全去見禮了。」

  「怎麼來的這麼晚?」秦夫人笑道,看著下了馬車的程嬌娘。

  「夫人您病著還特意趕來…」王家的隨從點頭哈腰說道。

  上一次他態度不好,所以被打了,這次…

  看著一個僕婦抬手,隨從轉頭,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老僕下意識的閉眼扭頭。

  怎麼又被打了….

  「你這小子,怎麼跟我們夫人說話呢!」

  那邊僕婦還沒有完,豎眉喝道,一面指著人來打走。

  老僕不敢怠慢忙疾步過去。

  「好好的咒人病,你是哪家的規矩?」僕婦還在豎眉喝道。

  咒人病?

  老僕忙躬身施禮賠罪,一面呵斥自己的人把隨從拉開。

  那邊秦夫人才不會跟這些下人親自生氣,已經走到程嬌娘面前說話,不知說了什麼,四周僕婦丫頭都笑起來。

  唯獨程嬌娘神情無恙。

  「哎呀,還是不好笑啊,人家特意來送行的,就笑一笑吧。」秦夫人說道,伸手撫著程嬌娘肩頭笑。

  程嬌娘看著她。

  「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她忽的說道。【注1】

  在場的人都愣了下,秦夫人第一個回過神,旋即大笑,其他人這才也反應過來,細想一遍,亦是大笑。

  「你這小兒,你這小兒!」秦夫人笑的直不起腰,臉都紅了,伸手捂著肚子,扶著僕婦只連連說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對她屈膝施禮。

  這邊老僕拉著隨從低聲喝問。

  「…我真沒說什麼就是問候一下周夫人…」隨從捂著臉說道。

  說實話這次打的並不疼,但隨從的眼裡淚水都要掉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為什麼但凡他一開口就要挨打呢?太冤了!

  「你認錯人了,怪不得人家打你。」王十七郎打個哈欠說道,因為不是周夫人,他也懶得過去問好,「這個不是周夫人。」

  果然不是?

  那她是誰?看著氣度以及出行的陣仗,可不是一般人家。

  老僕忙詢問一旁周家的隨從。

  「你們連這位夫人都不認得?」隨從下巴揚起來,黑洞洞的兩個鼻孔衝著王家的諸人,雖然有句話沒有說出來,但王家的諸人都似聽到了。

  一點見識都沒有!

  「我們來京城時候短,小哥請指教。」老僕含笑說道。

  「瞧馬車。」周家的小廝抬著鼻子說道。

  王家諸人都看馬車,馬車是不錯啊….

  「那蓮花垂墜,是公主府秦家的徽記!」周家的小廝實在看不下去這群鄉下人,乾脆說道,「這位便是秦夫人。」

  公主府,秦家!

  雖然不認得人,但這個名字卻是聽過的,王家諸人頓時一臉驚愕。

  周家再厲害,也犯不著秦家來討好吧?

  難道….

  「這位,秦夫人,是來..送..送程小娘子的?」老僕磕巴說道。

  周家的隨從嗤聲笑著打量一下老僕。

  「難不成是來送你們的?」他笑嘻嘻反問道。

  在秦夫人的目送中,大路上的人馬漸漸化為一個黑點。

  「夫人,雖然沒有十里相送,如此也夠了。」僕婦含笑說道。

  秦夫人點點頭。

  「這麼個古怪的小娘子,想一想,倒也真有趣。」她笑道,一面轉身,抬頭看不遠處的城門,「怪不得這傻小子如此不舍。」

  僕婦們隨著她的視線也看過去,城門樓的最高處,隱隱可見站立著一個身影。

  怎麼能走的那樣乾脆呢?

  怎麼能一點不舍也沒有呢?

  到底也是相處了這麼久….

  從無視同杯,到正視嘲諷,再到明暗合作….

  在她眼裡,就沒有一點點不同嗎?

  秦十三郎望著望不到邊的天際,輕輕吐出一口氣。

  家世,人品,沒有什麼不同,都一樣。

  為什麼就沒有不同呢?

  人和人怎麼能一樣呢?

  人和人…

  人…

  秦十三郎猛地前邁一步,伸手抓住牆頭,莫非這人不是指別人,而是指她?

  人怎麼看她,怎麼待她…

  「如果你知道我的規矩,還讓不讓我給你治腿呢?」

  眼前浮現那小娘子的面容。

  秦十三郎再次搖頭笑了笑,所以,又有什麼不同呢?自己跟別人也一樣!

  這個程娘子啊…

  其實不是對別人口毒心狠,而是對自己口毒心狠啊。

  秦十三郎想要抬腳轉身下樓,但最終還是沒有動,抬頭看著無邊的天際。

  幾隻烏鴉怪叫著從屋檐上飛過。

  「去,去。」

  小童的聲音從後邊傳來。

  晉安郡王回過頭,看著被幾個內侍小心攙扶的二皇子邁上來。

  這邊的宮殿人跡罕見已經棄用,門樓上雜草叢生。

  「哎呀我的殿下,您怎麼能坐在那裡,快些下來,跌下去可怎麼好!」內侍們看清晉安郡王,頓時喊道。

  晉安郡王微微一笑,在廳樓的欄杆上晃了晃腿,沒有說話也沒有坐回來。

  「哥哥,你怎麼來這裡了?」二皇子問道,一面擺脫內侍的拉扯,提著衣袍高興的跑過來。

  晉安郡王伸手拉過他,在內侍的驚呼聲中抱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哇,這裡能看很遠呢。」二皇子沒有絲毫的害怕,而是激動興奮的揮著手喊道。

  「是啊。」晉安郡王看著遠方,「這裡是宮裡能看的最遠的地方了,我小時候常想來,但沒人陪我來,也沒人敢讓我來,如今我大了,自己能來了。」

  「哥哥來這裡看什麼?」二皇子問道。

  「我啊。」晉安郡王看著遠方,微微一笑,「送個朋友。」

  送個朋友?

  這荒涼偏僻的地方,除了烏鴉就沒別的活物吧?

  內侍們忍不住打個寒戰,只覺得大白天的森寒。

  「殿下,殿下,快下來。」他們不再遲疑,說什麼也要把人帶走。

  不待他們上前,晉安郡王已經舉起二皇子。

  內侍們捂著臉發出尖叫….

  尖叫聲中晉安郡王轉身從欄杆上跳下來,將二皇子穩穩的放在地上。

  「哥哥,哥哥,再來一次!」

  二皇子興奮的喊道。

  「再飛一次!」

  內侍們撲過去,將二皇子抱開,帶著幾分怒意瞪晉安郡王。

  晉安郡王沒有在意他們的不敬,哈哈笑著抬腳邁步。

  「走了,走了。」他說道。

  「真走了?」

  陳家,一身家居長衫的陳紹,盤膝隨意的坐著,聽著小廝說話。

  「那還能假走?」陳老太爺瞪他一眼,「這娘子,只怕都不知道什麼叫欲迎還拒,說什麼就是什麼。」

  陳紹笑著應聲是。

  「當時請程娘子來的時候,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呢。」他笑道,「沒想到這麼快就一年了。」

  他說了這話也才剛察覺,這程娘子來京城才一年啊。

  怎麼感覺過了很久似的。

  現在想來,自從這程娘子來了,這一年幾乎沒有消停過,讓他驚訝了多少次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忍不住扭頭看父親身後的屏風,上面幾個淺淺的印記此時看來卻是很顯眼。

  人命..

  那些都是折在那小娘子手裡的人命啊….

  這個小娘子,今年才及笄啊。

  如此煞氣的人,陳紹心裡承認那秦家的小瘸子說的沒錯,自己的確是有些顧忌了。

  聽到這小娘子真的走了,他心裡竟然鬆了口氣。

  回去吧,女子家,回去安心的嫁人,相夫教子吧,這才是一個女子該有的日子…..

  念頭閃過,陳紹又苦笑著搖搖頭。

  對一個小女子如此顧忌.,是該說自己謹慎呢還是自怯呢。

  「到底是器量不夠啊。」他自嘲一笑說道。

  注1:摘自《古今笑》明,馮夢龍。

  離開京城了,人生的腳步不可停止,也不可預測,只能繼續前行,迎接未知。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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