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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

  人在母體之中懷胎十月,一朝落生,又是母親抱持愛撫,哺育長大。便什麼英雄豪傑在病痛時呼喚娘親,都不過人情之常。然而慕容復這一聲明明叫的是娘,聲音嘶啞,又尖,又澀,竟是說不出的悽厲。若不是親眼看著他,親耳聽他叫出這個字來,只怕還要以為他夢中見的,是什麼可怖已極的妖魔鬼怪。而這世間即便真有妖魔,又怎能叫南慕容怕到這般?一聲出口,蕭峰竟叫他驚得一震,猛地轉回了身來。門邊到祭台不過數步,這數步之間,便見他唇邊血痕洇染,一片狼藉,還在一聲一聲地叫道:“娘……!大燕……我……我都……記得的!刺青,那刺青……不要!!”

  蕭峰一步踏上,握住了他的手臂。但覺手心冰冷黏膩,哪裡又是活人軀體的感覺。只一低頭,清清楚楚見到他左臂之上那個刺青,雖不認得,隱隱約約,卻已猜得到了,正是一個鮮卑文的“燕”字!

  燈花爆裂,啪地一跳,光影重重疊疊,在兩個人身上晃動不休。蕭峰已然一把扯開身上剩餘的那件衣衫,真力鼓盪,天下至陽剛內勁到處,身軀驟如火燙。一隻手抱起慕容復來,一手將衣衫在後裹住了他,雙臂一回,便將這具冰冷顫抖的軀體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長明燈火光搖搖,明晦不已,照上了蕭峰如山岩磐石一般,赤。裸著的頸項背脊。他胸前那具身軀已停住了顫抖,活人肌膚的溫度,便從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處的肩頭、手臂,胸膛間透了過來。一絲癢意悄悄拂過,又輕,又細,卻是垂落在他身上,慕容復散下來的髮絲。

  蕭峰微微一顫,方才透骨冰寒貼上身來,他一動也不曾稍動,這時不由自主,卻是顫了。只聽懷中人低低呼吸之聲,並不再作囈語,身軀微側,便要將他抱了開去。但兩個人軀體離開數寸,許是突來的一絲涼意,慕容復喉間一顫,低低逸出了一絲呻。吟。聲音又干又啞,發出一半,便戛然而止,若不是兩人實在離得太近,聽也未必聽得到。蕭峰一驚,伸手按上腕脈,一面側過了頭,要去聽他呼吸。這一側首,耳鬢正在慕容復唇邊,呼吸一絲一絲,吹在了臉頰鬢髮上,只聽他雙唇中輕輕地道:

  “兄長……”

  慕容復看見自己走在一座園子裡。

  那園中朱亭高柳,曲廊凌波,處處熟悉無比,慕容復卻想不起是什麼地方。只是一步步地走去,穿廊過院,始終聽不到一聲人聲笑語,好似除他一人,便再沒有人在。他隱約覺得並不是如此,好似明明有許多人在,應當都近在身邊。然而究竟是誰,又在哪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聽到風過清波,水面荷葉沙沙作響,不知什麼地方,忽地傳來了一聲鳥鳴。

  有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從慕容複眼前飄了過去,霧氣漸散,他便見到了一個孩子,不過六七歲年紀,雙手中捧著一隻小小的雀兒。那鳥並不怕人,在手上跳了幾跳,低頭去啄了啄他指尖。那孩子怕癢,咯咯笑了起來,雀兒便歪了頭瞧他,兩雙烏溜溜的眼珠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真似是一個模子裡做出來的。

  慕容復只覺自己也笑了起來,為什麼會笑?他也不知。只見那孩子捧著雀兒向前跑去,那一邊迴廊朱欄,有個宮裝婦人正倚在那裡,孩子奔了過去,歡聲叫道:“娘!娘!”

  慕容復猛地收住了腳步。那婦人轉過頭來,正看著他的方向,目光卻冷冰冰穿過了他身軀,遠遠向外投去,好似根本沒有他這麼一個人站在這裡。那孩子卻已奔到母親身邊,高高將那雀兒舉了起來,叫道:“娘,就是它。你答允過的,我讀好了書,練會了那套劍法,便可以養它了,是不是?”

  那婦人微笑道:“是啊。”伸手捉起那雀兒來,撫了撫它頭頂的羽毛,道:“果然可愛。”

  慕容復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掐住了他的喉嚨,想要喊叫,卻叫不出聲。他伸出手去,卻碰不到那孩子。那片白茫茫的霧氣不知從哪裡又冒了上來,一層一層,纏住了他的手指。叫他只能那般看著,只見那婦人手指一緊,幾點鮮紅的血珠從指fèng冒出,啪地一聲,死掉的雀兒便掉在地下,鮮血滴落,染開了一片小小的殷紅。

  婦人低下頭來,淡淡地道:“復兒,你記著了。”

  如果這裡還有人在,還有另一雙活人的眼睛,也許便能看到那個孩子和慕容復一模一樣慘白的臉龐,黑幽幽的,睜得大大的眼睛。然而他的母親看著他,卻像是什麼也沒有看到,既不高聲,也沒有發怒,便那般平平靜靜,一字一字地道:“你但有所愛,旁人便有機可乘。輕信於人,那人便能輕輕易易算計了你。慕容氏心中只有一個大燕天下,什麼心愛之物,親愛之人,只消沾了這個“愛”字,便統統不可放在心上。你,記得了麼?”

  那片白霧忽然翻湧起來,滾滾浮蕩,一片片地蔓延開去。死鳥,鮮血,連著那一對母子一起消失,都看不到了。他墜在這沒有盡頭的霧裡,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一片白色之中,冰冷透骨,無邊無際。

  然而有一隻手拉住了他。從那個方向,好似有光she了過來。

  那隻手那般的熱,熱得火燙,好像在什麼地方,也曾經這樣拉住過他的。

  是在哪裡?又是……誰呢?

  慕容復張開了口,他聽見自己終於叫出了聲來,那聲音正在輕輕地道:

  “兄長……”

  慕容復睜開眼來,燈火光芒落在他眼瞼上,搖搖晃晃,暈開了一個又一個光圈。便在那光的後面,伸手可及,正是蕭峰的雙眼。他二人相識兩載,相處只得數月,然而不論何年何月,不論他腦中思想,還是親眼所見,從來從來,都沒有在蕭峰眼中見過這樣的光芒。

  那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鮮血淋漓,受了傷的狼!

  這辯才無礙的慕容公子,竟然愣了,一個字,一聲呼喚也發不出來。火熱的氣息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落在身上,忽然一陣搖晃,冷意透過,卻是就要抽身而起,離自己而去了。

  慕容復猛地抬起手來,一把抓住了便要自肩頭上鬆開的,蕭峰那一隻臂膀。

  所謂“忘形”,總得有形有相,而後能忘。然而慕容復這一瞬間又哪裡是忘,竟是連想,連腦中心中一個念頭,都再也不曾有過。原來並不要什麼文韜武略,矢志堅心,一個活人的身體,自己便能動轉起來的。他抓著蕭峰那隻手曾在石壁上刺傷過,這時指尖煞白,血珠一滴一點又滲了出來,卻不覺疼,那片火燙熾熱的氣息就在那裡,要將他這隻手,這一個人都燒起來了!

  蕭峰全身都起了一陣極可怕的震顫,微微別過頭去,燈火投下的陰影蓋住了他眼睛,聲音啞到了極處,幾乎已不是喉頭胸腔中能發出來的,一字一頓地道:“冤家……放手!”

  生,老,病,死。

  愛別離。

  怨憎會。

  求不得。

  沒有誰放手,也沒有誰再說話。有一聲斷斷續續的呼喚,也在那些猛然壓在一處的嘴唇,唇上綻裂開來,又腥又甜的鮮血味道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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