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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到遼境,百計籌謀,醞釀日久,便是為了要說這一番話。原是要徐徐勸誘、以堅其心的意思,一開口時卻不知如何,竟然激動起來。說到後半,自己尚未覺察,卻是真情流露,連聲音也已啞了。

  蕭峰心中感動,雙手握著他肩頭,向他凝視片刻,沉聲道:“賢弟……謝了!”

  慕容復看著他的神色,卻有一絲冷意慢慢鑽入心內,低聲喚道:“兄長?”

  蕭峰仰首向天,沉默許久,一字一字地念道:“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哈哈,不錯,我原也以為英雄功業,理應如此……”

  慕容復自然不知道,這兩句詩,原是汪劍通書於摺扇贈蕭峰之物,當日杏子林驚變,這把摺扇還曾惹出了莫大事端。但雖然不知,一顆心卻愈發沉了下去,只聽蕭峰緩緩地道:“三十年來,我所思所想只是這般。若今生未出雁門,只怕再也不會知道,功業……不過是殺得人多罷了!”說到此處,雁門關所見宋遼兩國互打糙谷的慘狀浮上心來,雙拳不由得一緊,又道:“鮮血白骨寫下來的青史之名,要他何用!”

  慕容復只覺一口冷氣堵在了喉頭,做聲不得,好一陣,方低聲道:“然則兄長身居王位……”

  蕭峰淡淡一笑,接口道:“我這個南院大王,虛名而已!若非遭遇國難,合當效力,我早就想掛冠而去,在糙原上過些逍遙日子,豈不……暢快!”思及舊事,不禁嘆了一聲。

  慕容復自知蕭峰說出這話,已是對己全心信之,當日河董城頭那句“豈在多殺傷”何嘗不是如此;遂也跟著一笑,眼底卻不見半分笑意,停了一停,又道:“只是兄長這般豪氣,若半生俗務消磨,卻未見得有什麼意思。”

  蕭峰哈哈一笑,道:“血雨腥風見慣了,換作牧馬放羊、油鹽柴米,卻也有趣。”抬頭望著星空,又道:“想那天上神仙,不也一樣喜歡的是俗務麼!”

  慕容復一愣,順他目光看去,只見天河西斜,左右兩顆星斗微微閃爍,正是牛女雙星。這時已交十月,雙星將垂至天際線下,不若夏日明朗,但仍遙遙可見;卻仍不明白蕭峰言中之意,問道:“……什麼?”

  蕭峰笑道:“那織女跟了牛郎,豈不為的是凡俗倒比天上好。”卻見慕容複眼色仍是不解,甚覺奇怪,道:“慕容,這故事你不曉得?”

  慕容復一呆,他自幼兒起,便是在“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云云中入睡;那牛女雙星,至多只是書上念過的一句“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哪裡知曉什麼故事?便緩緩搖了搖頭。

  蕭峰想起兒時義母拉著自己的手,搖蒲扇說故事的情形,嘴角不由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隨便在地上盤腿一坐,仰望著星空道:“我也是小時候聽來。說那牽牛星是個男人,叫做牛郎,有一天,他牽了自家老牛去放牧……”

  慕容復望著兩顆閃閃爍爍的星子,一陣迷惘,竟也不覺坐倒在了蕭峰身邊,聽他講道:“……於是織女嫁與了牛郎,不久,有了兩個孩兒……”

  蕭峰並不是個會說故事的人,這個普普通通的村野老話,講來其實單調;說了一陣,自己也覺有些無味,住了口,轉頭笑道:“我這鄉下故事,說來很無趣罷!”卻見慕容復雙手抱膝,長發低垂,雙眼定定看著自己,這時突然一停,脫口便道:“那……後來呢?”竟是聽得入神了。

  這一問,兩人同時一呆,少頃,蕭峰忍不住笑出了聲。慕容復卻如冷水當頭,臉色驟然一沉,猛又覺太著痕跡,拔開手中酒袋塞子,喝了一大口,熱辣辣的酒液流下咽喉,刺入肺腑,立時甚麼茅舍、老牛,都在眼前化作了飛灰。一整長衫,立起身來,道:“天已晚了,我們且回營去罷。”

  蕭峰起身接過酒袋,仰頭一飲而盡,將袋子一拋,道:“好!”大步過去,牽過了烏騅。

  慕容復拉住白馬,卻並不上鞍,仍靜靜站在當地,思如cháo涌;忽地看向蕭峰,道:“兄長,你……當真不想再回中原了麼?”語調之中,竟有一絲微不可聞的顫抖。

  蕭峰不防他問出這樣一句,頓了一頓,轉頭向南望去,夜幕低垂,大地如墨,卻又能望見什麼?喟然道:“中原……還有什麼可留戀的!”望嚮慕容復,緩緩又道:“若能和賢弟如今日一般,一世縱馬飲酒,終老糙原,豈不快活!”

  慕容復迎著蕭峰深邃溫和的目光,猛地一震。忽覺面上沾了幾點沁涼,抬起頭來,只見方才澄澈的夜空不知何時已彤雲四合,雲間月光一線,蒼冷如水,照出點點瑩白風中飛舞,飄旋不止,卻是這一年的初雪,已無聲無息地落下來了。

  正是: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

  ——第四回終

  註:狼居胥山,一說為今內蒙古五原黃河北岸之狼山;一說在今蒙古境內;本篇姑取後者,令蕭峰二人於臚駒河縱馬當日可至。漢史達人,切莫考證。

  第五回 寒光照鐵衣 1

  邊糙,邊糙,邊糙盡來兵老。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

  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

  ——唐·戴叔倫《調嘯令》

  這一場初雪來得晚,卻落得急。不過次日清晨,放眼平野俱是茫茫皓白一片。長糙未及枯萎,都被壓在了雪下,只露出數寸仍然金黃的糙尖,隨風搖曳。那風也在一夜間便倏然冷冽,隱隱已有砭人肌膚之意。

  本是清寂的冬晨,忽被斷斷續續的蹄聲打破。有一騎馬放開四蹄,雪沫翻飛,留下長長一道逶迤的蹄印,直撲遼營中軍大帳而去。不過多久,帳中猛然轟地一響,齊聲大笑;那笑聲好生痛快,夾著陣陣歡呼,只震得帳上新雪簌簌直落,道是:“贏了!贏了!”

  這騎馬,正是遠自皮被河城趕來的報捷使。

  大帳中眾將團團圍著那使者,高聲大嗓地你一言我一語,都叫他快把戰況好生說說。那使者咕嘟嘟喝了一碗酒,抹抹嘴巴,向蕭峰施了個禮,便也不客氣,眉飛色舞、口講手比地說了起來。

  原來耶律莫哥頗會用兵,率大軍徑發皮被河城下,聯營團團圍定,只是圍而不戰。城中守衛見大軍圍城不去,甚是焦急,卻礙著已方兵寡,不敢輕率出戰。對耗到廿余天上,蕭峰一路勝訊飛馬傳至;耶律莫哥當即命大軍佯裝撤退,卻遣細作四下傳言,道臚駒河一役是阻卜軍大勝了。那守軍聞報大喜,又見遼軍匆匆撤離,信以為真,當即開城,自後掩殺。不料遼軍早在歸路設下伏兵,前鋒又回頭殺來,這一下前後夾擊,殺得阻卜軍大敗而逃,皮被河城穩穩便收回了手中。

  眾將聽得哈哈大笑,想阻卜前無勝兵,後無險憑,膀臂盡失,輜重大喪,這番敗象,不過只花了一月工夫,果然和慕容復戰前所言絲毫不差;望向他的眼光,不禁都滿是十二分的佩服之意。那使者喘了口氣,又稟道:“大王,樞密使請上,望大王速發皮被河城。率我大軍,再取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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