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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了燭台,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然而沈逍遙有心逗他,便玩笑道:“思明兄,你臉紅紅的,看見什麼了?”
方思明一噎。
那種事,教他如何說得出口?!
過去在點香閣,不是沒撞見過這樣的場面。可那個時候,他對這種事情除了嫌惡之外沒有任何感覺。更始料未及的是,有朝一日主角竟會換成自己!
現在真正令他覺得不可理喻的是――他並不覺得反感。儘管覺得羞惱、憤懣,但翻遍心底,竟找不到一絲對沈逍遙的厭惡。
“……睡覺!”
方思明重新躺下,換了個姿勢,背對著他。
沈逍遙卻主動貼過身去:“記不記得,當年華山你練劍崴腳那晚,我曾告訴你我疏離你的原因是做過一場夢?”
方思明閉著眼睛,沒搭腔。
沈逍遙也不管,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你剛剛看見的就是……”
他是故意給他看的?!
這麼說,他知道他會起疑,並且還知道如何破解引夢術?
若當真如此,又有誰能教他?
滿腹的疑問,卻礙於剛剛那尷尬的一幕不好出聲。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沈逍遙親昵地蹭了蹭方思明的後頸:“放心。”
“有的事情,我以後會一一告訴你。”
當然,同樣。
有的事情,我也永遠不會讓你知道。
☆、不安
這是方思明第一次發覺,原來沈逍遙胸中城府也並不比他淺許多。過去他只當沈逍遙不過空有一腔孤勇,現在看來,卻然非也。
方思明勉強在沈逍遙懷裡動了動身體,重新審視起這張六年未見的面孔。
他模樣變了,身形也變了,不再瘦骨嶙峋。
許是這些年華山的風雪凜冽,削去了少年的稚氣,而蒼山的厚重又剛好在其眉目間平添上了幾分深邃。
但方思明覺得沈逍遙渾身上下生得最出彩的,還是他那雙眼睛。因為那是他沒有的,即使見過腥戾陰霾,看透世態炎涼,也不曾黯淡過的一雙眼睛。
縱有天宮雲漢裊裊,亦不及他明眸一點星輝。
方思明在黑夜裡凝視著他輕闔的雙目:
你在到底瞞著我什麼呢?
……
正想著,沈逍遙的身子突然痙攣了一下。
“嗯?”
方思明正疑心他是不是不慎壓到了臂上的傷口。
沈逍遙在睡夢中皺皺眉頭,眼睫輕顫,含糊道:“慕昀……我冷……”
冷?
這就奇怪了。
現在可是夏初,兩人擠在一塊,又蓋著床薄被,他怎會覺得冷?
莫不是真的被沈逍遙這張烏鴉嘴言中,傷口發炎,引起高熱了?
方思明抬手去探他的額頭,誰知剛一覆上,沈逍遙就警醒地睜開了眼睛――
室內驟然俱寂,氣氛被尷尬凝固瞬間降至冰點,兩人面對面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關鍵手還被他逮了個正著,一瞬間,方思明羞憤自殺的心都有了。
“你……”
“怎麼?我又要窺探你的記憶了?”方思明寒聲打斷他。
沈逍遙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充滿警惕的眼神才柔和下來,像初融的冬泉,逐漸暖化作一汪春水。
“不……”沈逍遙啞著嗓子,“……就是覺得做噩夢之後能看見你……挺好的……”
什麼叫做噩夢之後見到他挺好的?
說起來,他本人還不知道是多少人心頭唯恐避之不及的噩夢呢。
方思明嗤笑一聲:“這種話,也只有你這種小蠢貨才說得出口了。”真是燒糊塗了。
沈逍遙笑眯起眼睛,主動將額頭貼了過去:“你看我有沒有燒糊塗?”
沈逍遙盜汗初醒,唇色還帶著略顯病態的蒼白,眼角微微泛紅,鼻尖汗涔涔的,配上這賣乖的副動作,活像一隻小狼狗。
又來了。
上次借著這投機取巧的方式嘗了回甜頭,如今便又想故計重施。
方思明:“有話說話,不准黏黏糊糊。”
本以為他會跟之前一樣癟嘴裝委屈,誰知這次沈逍遙卻只是看著他,盈握住推拒在胸前的那隻手,緩緩從唇邊綻出一個笑來。
他說:“好。”
這樣的沈逍遙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幾乎有些……不正常。往日裡是雪野間疾走如飛的兔子,現下倒成了那廣袤無垠的雪,沖他吼一聲,都不見得會有迴響。
方思明:“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還是在清風崖把腦子也磕壞了?
沈逍遙解釋:“我怕我輕舉妄動撲過去……你又不見了……”
“不是說了會待到你傷好為止麼?”
怎麼會不見了?
“不……”沈逍遙沉沉地搖頭,“有很多次……你都不見了……”
他原是在說華山的時候。
方思明靜靜地聽著,不知該說什麼。沒辦法回應他的感情,也實在無話可說。只擦擦他額上的細汗,輕聲道:“睡吧。”
“思明。”沈逍遙忽然喚他。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很難過?”
方思明愣住了。
說實話,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算是在清風崖的時候,也只是擔心他受傷,並不覺得沈逍遙真的會死。
方思明:“我……”
他正準備回答,卻聽沈逍遙自嘲似的笑笑:“我想你也不會難過。”
真到了那天,至少愛決不會比恨多。
方思明不悅地蹙起眉:“你到底夢見什麼了?”醒來之後,儘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沒什麼。”
……
“我睡不著了,要出去走走。”
……
江南多商口,南下兩廣,北往順天府。各類商船來往其間,為此帶來了盛極一時的繁榮。
江頭水光瀲灩,倒映著夜市通明的燈火。蓮蓬香藕壓滿舟頭,艏行清淺,驚走立上蜻蜓。菱歌泛夜,歌聲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纖妙婉轉,似鳴柳黃鶯,娓娓動聽。
這歌聲雖是悅耳,但與周圍的嗡嗡作響的交易聲、說笑聲、叫賣聲混雜在一塊兒反倒聽不真切了。
一頭髮凌亂得很,沈逍遙不快,也懶得重新打理,所幸解下束髮的緞帶,任其披散下來,用手隨意梳了梳作罷。
一路都有人看他,沈逍遙也不管。行得累了,便隨處找了處路邊攤歇下,若不是他衣著還算得體,只怕會給人當瘋子。
出於禮貌,那店家還是上前詢問道:“這位客官,您要點兒什麼?”
沈逍遙:“隨便,什麼都好。”
那店家為難地道:“公子,您不說要什麼,我哪知道什麼合您的口味呀?再說我這小攤小點的,也沒什麼好菜拿得出手。要不……您換別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