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們——也有撕過其他藝人的,也有其他藝人粉絲的,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黑子,打另外人的粉絲,嘴裡卻說道,“公眾人物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鬨笑起來。經紀人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粉絲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隔壁李家的黑子來,對我粉絲說,他們村裡的一個大明星,犯錯誤啦;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黑子和粉絲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黑子“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另外一個黑子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進了娛樂圈當藝人,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粉絲給我評論,無論怎樣做事,記得說上幾句,他便要評論支持我;偶爾記得發個自拍,他便說“美顏盛世,與眾不同”。我那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黑子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經紀人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經紀人,對粉絲說,我悶得慌,想著發個自拍讓他們誇誇我。”經紀人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的黑子引了一個記者,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

  黑子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黑子說,“今天請記者來,給你看一看熱度怎麼樣。”我說“可以!”

  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記者是狗仔扮的!無非借了做專訪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記者坐著,拿了錄音筆,問了好一會,又在本子上畫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裝成記者的狗仔和黑子,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記者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黑子說道,“趕緊吃罷!”黑子點點頭。

  果然這事兒就是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有我的黑子,也有我的粉絲!

  吃人的是我粉絲和討厭我的黑子!

  我是吃人的人的偶像!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偶像!他們真的忍心!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記者不是狗仔扮的,真是記者,也仍然是吃人的人。我還記得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上,寫著人肉可以煎吃;那群人應是看了這個,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麼?

  至於我的粉絲,也毫不冤枉他們。他對我講愛你一輩子的時候,親口說過“為你做什麼都可以”;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還不懂,但心跳了好半天。

  前天隔壁家黑子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食肉寢皮”,便什麼都做得,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鍵盤俠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粉絲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樑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

  ——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鍵盤俠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狗仔們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粉絲,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