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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王路 詩人 作者 @王路在隱身

  1

  我一向以為奇葩的人不在少數。有些人看起來奇葩,實際上靠譜;有些人看起來靠譜,實際上奇葩。我不知道朱一發屬於哪一種,也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種。

  朱一發是我剛到北京時的合租室友,是我見過的少數特立獨行的人之一。孔子說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朱一發就有點“不改其樂”的意思。他具備一種能力——把無聊的事變得有趣,而我和他相反,擅長把有意思的事變得無聊。因緣湊泊,我們成了朋友。

  朱一發的簽名是“紅燈須硬闖,馬路要橫穿”。這句話讓我在未曾謀面時就斷定他是奇葩一枚。第一次見面是在合租的房子裡,他十足的屌絲相,遞了張名片給我,我順口就念了出來:“來一發!”

  “不是來一發,是朱一發。”

  “你這名字跟埃及前旅遊部長馬格拉比有一拼,讓有知識的人一不小心就念錯。”

  當時朱一發正在學車,每次去駕校前他都拎一聽啤酒上路。他說在駕校不會有交警查,要趁機體會體會酒駕的感覺。他喜歡跑到高檔商場問衣服,和售貨員漫天砍價,砍完就走,從來不買。我罵他有病。他說這不叫病,叫溝通力。

  2

  朱一發和我去超市,路上碰到個衣著乾淨打扮光鮮的小姑娘,說自己是外地來的,錢包被偷了,讓我給她買點吃的。這種我見得多了,直接無視。

  走出十幾米,朱一發說:“幹嗎不和她聊聊?”

  我說:“你看不出來她是騙子?”

  “能看出來還怕被騙?”

  “不想耽誤時間。”

  “你日理萬機嗎?”

  “不。”

  “那何不聊聊呢?”

  朱一髮長了張像被人剛剛扁過一頓的臉,每次開口又讓人有再扁一頓的衝動。不過,他的話雖然聽起來欠揍,但要過過腦子,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道理。

  我想起大學時候吃食堂,受《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毒害,明明可以一頓飯吃二十分鐘,我偏要五分鐘吃完,剩下十五分鐘坐著乾等同學,邊等邊眼饞他們碗裡的雞腿兒。

  也許朱一發是對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我們轉身返回。又見小姑娘,朱一發迎上去。

  小姑娘說:“好心人幫幫我吧。”

  朱一發問:“你是學生嗎?”

  “是的,大四,準備考研呢。”

  “那我問你,中國革命的三大法寶是什麼?”

  小姑娘搖搖頭,一臉茫然。

  “知道任汝芬是誰嗎?”

  小姑娘急了:“不給就算了,帶這樣欺負人的嗎!”

  朱一發笑了:“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

  “肯德基。”

  我和朱一發麵面相覷,他沖我遞了個無辜的眼神。

  “妹子,你嚇到我了,你看我們這身打扮像吃得起肯德基的人嗎?我們只吃得起方便麵。”

  其實朱一發有時周末在家加班,一天十二個小時不離電腦,三頓肯德基。

  “那你給我幾塊錢,我自己買吧。”

  “你不會是騙子吧?”

  “我這有身份證,還有學生證,你看。”小姑娘嫻熟地掏出證件。學生證是人大的,五塊錢的那種。

  “哎呦,原來是學妹,”朱一發也掏出自己辦的人大學生證,“他也是人大的,把證拿出來給師妹瞧瞧。”

  我從書包里翻出北外的學生證。

  “他不是說你也是人大的嗎?”

  “對,我是人大的,但我出門一般帶這個證,這個證比人大的值錢,人大的五塊,這個十塊。”

  小姑娘反應過來,臉“刷”一下就掛不住了。朱一發生氣地沖我說:“去去去,別欺負人家。”然後真的帶小姑娘去吃了肯德基。

  吃完,小姑娘大概明白被我們看破了身份,也不再提額外的要求,千恩萬謝地告辭。走了幾步,朱一發叫住她:“妹子,你還年輕,別耽誤了。”

  小姑娘愣住,眼圈登時就紅了。

  兩年後的今天我才學會“人艱不拆”這個詞,回想起來,朱一發那時已經做到了。他比我高明的地方,只有這麼一點。

  可單單這麼一點,就是不小的距離。

  3

  有次去ATM機取錢,要穿過的小區正在施工。

  我說:“好像過不去,從外面繞吧。”

  他說:“正因如此,更要試試。”

  真不是一般的賤。

  這時,一個戴墨鏡的女人迎面而來,路過我們時說了句話,好像是“過不去”。

  我愣了下,準備回頭,朱一發說:“二貨,她是在打電話。”

  我回頭一看,白色耳機線從她的大波浪間耷拉出來,果然是在講電話。朱一發沖我揚了揚眉毛:“哥眼神兒好吧?”

  “你偷窺專業畢業的吧。”

  又往前走了三百米,路當中橫著一張大牌子,上書四個大字“此路不通”。我朝朱一發豎起中指。朱一發說:“挺好的,鍛鍊身體嘛。”

  我們繞回去,到了ATM機,插卡進去,發現機子裡沒錢了。我懊喪地朝朱一發攤了攤手。朱一發說別急,然後走到ATM機前,把大臉貼到攝像頭上,清了清嗓子,然後吼道:“沒錢開毛銀行啊!沒錢開毛銀行啊!沒錢開!毛!銀!行!啊!”

  我沒有笑。真的沒有笑。我覺得朱一發這個人有點小特別。或者換句話說,有點牛×。

  我碰見司空見慣的事情往往直接略過。就像別人來個當頭炮,我想都不想,直接跳馬。好像在複雜的世界裡,我們習慣了把90%以上的事件打包安裝在腦子裡,下次再碰到類似事件時,不用分析,程序可以直接憑記憶做出反應。這樣就省下了大量的時間。就像馬克思認為生產過剩會導致資本主義經濟危機一樣,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把過剩的時間填滿,於是就需要尋找另外的消遣。但當你在腦子裡安裝了快速反應程序之後,很多消遣方式變得無效了。

  我的第一款手機是很老的諾基亞,上面只有兩款遊戲:俄羅斯方塊和貪食蛇。我每天都玩那兩款遊戲,有時連續玩幾個小時都不嫌膩。讓我覺得那種手機徹底不能用是智能機的出現。我裝了不知多少款遊戲,每款都是很快玩膩、刪掉,換成新的。到現在,沒有哪款手機遊戲能讓我集中精力玩超過三十分鐘。

  朱一發的手機里沒有裝任何遊戲。當我看到他沖ATM機吼的時候就理解了,生活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款遊戲。永不通關又趣味盎然的遊戲。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有幾條命。他沖ATM機吼的時候一臉嚴肅,吼完回頭就哈哈大笑。他切換得很精準,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帶水。

  4

  我們合租了將近一年,租期滿了。朱一發房還沒找,卻提出先幫我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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