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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走迸Y市法院。在那之前的一個星期里,我每天都對著自己念叨:“傻逼,你總得有第一次吧、”1995年的中國,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這樣對於第一次嘗試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權益感到興奮、緊張和好奇,但我想這些躍躍欲試的人里,很多都是受了《秋菊打官司》的影響(無論從哪

  個角度看,這部1993年紅遍全國的電影都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在法院的大廳前台,一個胖胖的中年接待男聽完我來的目的之後,直接把我轟到了門外,“去去去!你這個小同志以為法院是啥地方?!這種雞毛蒜皮的屁事兒也來搗亂!”我頭腦一片空白,在法院門口愣了半天,然後發現法院對面全都是掛著簡陋牌子的律師事務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敲開了其中一個門,很尷尬地對裡面的人表示我沒有錢付給他,但是很希望他能給我一些建議:一個笑眯眯的李姓律師給我耐心地講解了半天,並且對我表示了鼓勵和欽佩:在1995年的中國,在人口不到30萬的小城Y市,一個決定用法律手段解決這類問題的小伙子在他看來,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觀念很超前啊”,他這樣說:當然我也由衷地表示,他肯這樣花時間,熱心無償地幫助一個陌生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律師啊”。

  兩個了不起的中國男人依依惜別後,年輕人重新殺進了法院。按照律師指點的那樣,氣勢洶洶地要書中年接待男,“少廢話,給我拿一份表格(我忘了是叫民事訴訟立案表還是什麼)來!”接待男根據這個年輕人的猙獰嘴臉,看出他已經成為一個訴訟常識方面的暴發戶,下是乖乖地摸出了一份表格;填完表格之後,在法院的二樓,一個客氣但又明顯冷漠的女法官接待了找,或者難確地說,是打發了我,她讓我到河南(就是把Y市打劈成兩半的那條河的對面 )的民事立案庭(民事調解辦公室?)去“試試”,我試圖再多請救兩句,“你上那邊問吧,”她說,接著她又說廠中國人都很熟悉的那句公務員用語,“這事兒不歸我們管。”

  跟膀大腰圓的市法院不一樣,河南的那個民事訴訟立案庭在巾華灰頭t臉的二層小樓里。我在一群神情愁苦的鄉下群眾後面排了將近三個多小時的隊,聽到前面人申述的都是真刀真槍的冤情,比如自己家的地被強占了,比如自己家的媳婦被強占了,比如自己家的地和媳婦一起被強占了……這使得我在排隊過程中感到越來越沒底氣,除非我申述的時候他們能給我清場,不然我實在沒勇氣在這樣一群不幸的人當中把我那點“雞毛蒜皮的屁事兒”坦然地說出來 何況,每一個老鄉說完之後,立案庭的中年¨女都

  會用讓人徹底絕望的口氣重複同一句話,“哎呀。問志,你這個事情很難辦啊”終干,到了還差兩個人就輪到我的時候,我逃離廠這個鬼地方。

  最後,我想到了上街去喊一喊 ,幾乎可以肯定這個選擇是受廠一些文藝作品的影響,應該是摻雜了

  一個年輕人在生命某個階段產牛的自我戲劇化的需要(那時候我還沒有接觸過這類唬人的名詞,我只是

  模糊地意識到了一些不純粹的東西)

  初步設想的方案大概是這樣的:我穿著“反映情況”的詳情的T恤衫,斜挎著人功率的收錄機(口號提前錄好)設法把兩棍竹竿斜著捆在背上並在腦袋上方用它們撐起一個較大的口號條幅。比如“”倒也談不上天理難容”,胸前再掛一個儀仗隊用的鼓,就可以上路了。我還可以發動我所有的孤朋狗友都去遠近地圍觀,免得真的出現冷場(如果他們不敢的話)。事實上後來他們都興奮地表示一定會去,至少會去圍觀。除了對我這個做法很支持之外,這種事情也是平淡生活中難得一見的調劑,這解釋了他們為什麼在電話里表示要去的時候,夾雜了大量興奮的,音色失真的“我操!”

  計劃中的路線是從市醫院門出發,放著錄音口號,敲著鼓,經過市公安局、市委(在市委門口會多待一會兒,可能還應該呼喚馬臉男出來對個話什麼的,當然,這個比較沒有創意)州委,州政府,最後到達位於鐵南(即鐵路之南)的“三育“學校門口 這個倒霉學校剛好在一條大馬路的邊上,所以基本上,當造型醒目的我,我走到門口(這個時候錄音機可以暫時地改放一會兒roxette的look sharp),只要往那兒一杵,就會引起足夠的圍觀了。我想如果我能堅持上一個星期,這個乾巴掌大的城市的所有市民就都該知遭這件事了

  我簡單學習了一下相關法律條例,然後就寫了一份書面申請去公安局。窗門的小同志顯然沒見過這種申請,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埋頭焦慮地不停撥打電話詢問 我想了想,就給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學李神探打了個電話,李神探神情凝重地出來把我拽到他的辦公室,”我操,你不想活了?”一一和所

  有體制內謀生的人一樣,他會把做這類事情直接看成是自尋短見

  因為擔心勸阻無效,李神探索性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父母,結果可想而知 我是說,我的父母和那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中國父母沒有本質區別(其實我很能理解他們,年輕的時候就能,我只是不同意他們而已)

  開春的時候,我和一些朋友包括我的表哥到一個郊區的網球場去打球,突然,我們看到那個韓國校長和幾個人也走進了場地 大家亢奮起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最後我們決定主動去招惹他,逼他先發作,然後大夥就圍上去群毆,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也很幼稚,沒有意識到這種做法的軟弱本質 我只是遲疑了一下,就興沖沖地跟著大家在場地外邊圍成廠半個圈子,然後大家一起惡狠狠地看著韓國校長;這小子明顯慌廠,假裝不經意地在場內轉來轉去,最後,他終於,無論轉到哪個方向,基本上都至少有一雙獸獸的眼睛盯著他。

  大家漸漸按捺不住了,於是開始衝著他做侮辱性的手勢,由於不確定一個韓國人是否能看懂,我們很體貼地做了兩個非本地傳統的手勢,一個從美國電影裡學的 (當然就是豎中指了,那時候這在中國還不太流行),和一個最近剛從俄羅斯流傳過來的 這時候韓國校長有些狼狽地朝場邊的長椅處看了一眼,我順著他的眼光瞄過去,看到,個神色慌張的韓國女人手裡拉著兩個孩子站了起來 小一點的孩子朝我們這個方向看廠一會兒,然後抬頭看媽媽,沒有得到反應之後,他拉了一下媽螞的袖子:

  即使是在我的道德感相對模糊的青年時代,我也能感覺到當著一個男人老婆孩子的面羞辱他,是件令人非常不安的事情。於是我突然沒了興致,招呼大家走掉了

  在回家的路土,在表哥的車裡,作推推搡搡的打鬧和七嘴八舌吹牛逼的聲音中,我感到巨大的委屈像童年時常常感受到的那樣,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

  獨唱團-我的碼頭 作者:嚴明

  我站起來要讓回座位給他。

  沒想到他豪爽地擺一擺手:“在船上不講究這些,坐!”然後他自己徑直去船頭另尋地方坐去了。我想,那漢子的“船上不講究”的話,就是一種碼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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