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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低估了挖洞的艱辛。他沒帶工具,用手挖了兩個小時,挖出來的規模遠遠不夠埋葬級別,所以只好作罷。後來他又想,水木金火土,火化屍體,入土為安,木頭棺材,金銀陪葬,如此說來,水也算安息的一種載體,不妨把屍體再拋入河中,順水而去。那就拋屍吧。剛想動手,想想作孽,本來就是被水害死的,還扔水裡,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算了算了,就原地待命吧。

  大麥模仿電影裡為死者祈禱了一番,學著電影裡的動作。後來自己覺得不像,這祈禱怎麼看都像乞討。洋人這一套還是算了,他“撲通”跪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過了幾秒,爬了起來,想是連日勞累,沒有進食。越想越餓,連他三天前聽見的最後一句人話——你在這山上小心,有毒蛇——回想起來都由最初的感傷惆悵轉變成了對蛇肉的嚮往。忽然他掃見一個黑色物體,又斬獲了一隻背包,裡面有些餅乾,包裝未破。也來不及想是磕頭來的還是祈禱來的,拆了就吃。

  這些食物支撐著他又走了一天。

  與此同時,大麥的追悼會也在如火如荼地舉行著。同學滿懷淚水,強行讓自己不去想這人的種種劣跡,只掛念著他的好,比如出門從來不忘記關燈,擦黑板擦得特別乾淨等,悼念這位熱愛大自然的學子。在下游,已經有遇難者屍體被發現。馬上成立的政府搜尋小組在山裡搜尋了很久,一點斬獲都沒有——似乎所有的搜尋都是這樣,倖存者總是能比搜尋小組發現更多的東西。

  大麥憑藉求生的渴望,愣是把整座山都給走穿了。當他穿出最後一棵樹木,走到了平地上的時候,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計算,三天沒睡覺,一小時走三公里,一天走七十二公里,自己整整走了三百多公里。該出省了吧。

  大麥找到了當地派出所,報了警。派出所很重視這名倖存者,馬上送醫院治療,並且告訴大麥:你的同伴已經沒有什麼生存下來的希望了。現在就你一個人活著。只有你知道當時事情的經過。

  大麥問:我這是在哪?當他弄明白他現在所在地方其實離他們上山的地方只有不到一公里的時候,頓時很沮喪,敢情自己一直在山裡畫圈啊。這三天的艱難生存,他已經沒有對同伴死亡的震撼了。

  警車拉著警燈帶著大麥回了學校。看見大麥還健在的臉龐,同學們沸騰了:原來這麼多人不是淹死的,都是這小子一個人殺的啊。

  當同學們弄明白,大麥是唯一一個活著的人時,又沸騰了。倖存者總是帶有傳奇色彩,死的越多越傳奇。大麥身邊死了十八個人,也就是說,十九個人站在面前,上帝說,十八層地獄每一層都要安排一個人,大麥是唯一沒輪到的。這概率相當微小,十九分之一,除都除不盡。

  但這次事故後,大麥有所改變,所有的瞬間念想,都會表達出來。因為他總想,如果那次他告訴大家他覺得這地方有點奇怪,其結果肯定——還是大家都睡在那不理會他,但好歹是說了。法院在強制執行前都得發個通知,可能上天就發了個通知,但大麥沒有通知,這性質是不同的。

  而且大麥變得有些固執。總是會對事物提出自己的想法。當然,預感也是想法的一部分。萬一預感對了別人就說是很有想法,大不了沒對就是有很多想法。本身也是,一個只猜了一次的人錯了,那就是全錯了,一個猜了一百次的人錯了七十次,人們說不定念想著他對的三十次。關鍵是,總的結局是什麼。指揮打仗不也就是那麼回事嘛。

  兄弟們總是喜歡跟著能拍板的人。因為人總是不喜歡拍板。拍板磚倒是大家都喜歡。所有組織都是如此,一群拍板磚的跟著一個拍板的,大家有的拍。

  在這七個人里有個傢伙名叫石山,他看見這座山就像看見了自己一樣,跟著大麥一起發呆。石山喜歡寫詩,但手藝很好,能做各種東西。所以,他算是為數不多有用的詩人。石山本來喜歡寫小說,後來發現自己寫不好,寫個七百字文章就完了。可能做手工的人都有這毛病,喜歡趕活。後來只好寫詩。大家勸他不要自暴自棄。

  石山說:我就是喜歡寫詩,有詩意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我要的就是詩意。

  但歸根結底,他就是寫不了長的,寫長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寫了前面的忘了後面的。和“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一樣,真是欲要詩意,必先失憶。

  石山一路上沒說話,但大家都非常害怕他說話,因為他寡言說明他在蓄勢待發。他的整個生命歷程和水壩一樣。所以只要石山開口,大家都要很快把話岔開。石山喃喃道:這山——

  萬和平馬上接話說:這山長的是三角形的。

  大麥回神說:是啊。你看這鎮子。

  大家都扭頭看別處,四下尋找鎮子。

  大麥說:就是個村子。你們凡事不能往大了看嗎?這村子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大家都小聲嘀咕。

  大麥說:這村子的拐角,往裡走一里,是一個小學,往外五里地,就是和平鳳凰鎮。我們先住在這個村子裡。這是第一步。

  大家問:做什麼?

  大麥說:去小學支教。

  大麥帶著這些人步行進了村子。大家都難以邁步,看著大麥說:連走三天的人就是不一樣。

  大麥說:到了這個村子,先住到我以前一個阿婆家。他們家原來是這裡最大的養豬戶,有五個豬棚,養了三十幾頭豬,專門趕豬到鎮上賣,算是原來最富有的一家,後來破產了。留下五間房子改造了。

  王智問:為什麼破產了?

  大麥說:鎮上流行吃牛排了。

  王智問:為什麼不養牛?

  大麥說:養了,一年後又破產了。

  王智問:為什麼?

  大麥說:狂牛症了,大家不吃牛排了。

  王智問:為什麼不養——

  大麥接著說:因為禽流感,全撲滅了。

  王智說:我不是說那雞,是羊。

  大麥說:就是雞,別馬後炮了你。

  王智說:那你也不能先打一炮啊。

  大麥接著說:有五個房間。我們先住下。我和這裡的小學談好,要支教。他們這裡有四個老師一個校長,因為這小學是這郊區唯一的小學,學生比較多。我們人雖然多,但不要多的錢,肯定沒問題。

  王智問:那原來那五個老師呢。

  大麥說:他們從一九六一年就開始當老師,一直到去年。

  萬和平說:那也不能全退休了啊。

  大麥說:全老死了。

  到了大麥說的阿婆家。阿婆家門口擺著一艘破落小船。大麥叮囑說:進門別問這船的事,這是他原來丈夫的船,丈夫在江里打魚,但很早就死了,連同小兒子和船一起沉到江里,人沒浮起來,但船浮起來了。所以阿婆把船擺在自己門口。阿婆因為受刺激神經有點不正常,所以不要再刺激人家。

  石山摸著行將腐爛的船體說,這船的結構有問題。改天我打一艘。

  大麥敲開房門,說:阿婆,我是麥大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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