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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桌的議題是讀《紅樓夢》的認識與感想。雨翔沒讀過《紅樓夢》原著,只讀過縮寫本,而且縮得徹底,只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見旁邊一個女的一遍一遍站起來說:“這是中國第一本把女人當人寫的小說!光憑這點,它應該在中國文學史中占一席之地!”

  言下之意《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里還沒有位置。對面一個男生又站起來開河:“這位同學您錯了!我們在這裡歡聚一堂主要討論這部書的藝術價值而不是藝術地位。”雨翔覺得四面八方都是聲音,不說不行,站起來把僅有的知識憋出去:“《紅樓夢》這書前面是曹雪芹寫的,而後面是高鶚所寫……”九個人聽著,要看這小子半天沒吭一聲有什麼高見。林雨翔沒有高見,仿佛一個要跳崖的人,前後都沒有了路,只好跳了再說:“我認為這本書都是曹雪芹寫的,根本沒有什麼高鶚。”結果這一跳極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還成了仙。對面那男生站起來說:“我認為這位同學說得極對!”女生不服,站起來不算,還學赫魯雪夫砸桌子,給自己的話伴奏:“但事實證明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筆法不相同,一個曹雪芹怎麼會寫出兩種文筆!”破壞完公物坐下去,對著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學分析,發現一半是奸笑一半是嘲笑,心裡一冷。主考說:“好了,同學們討論得十分熱烈!”然後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為倆人的啟蒙人,卻沒有入選,暗罵一句,去考記者團。幸好記者團里不用嘴,只要寫一篇描寫市南三中風景的文章,那幫考記者團的都有小題大作的本能,寫了半個鐘頭還沒收筆。雨翔把市南三中概況寫一遍,第一個交了卷子就走,想這次定取了,因為寫新聞報導要簡要切題。

  報廣播電視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隊的人笑著說:“這種地方,電視台像在選美,誰漂亮誰上;廣播台像在選鬼,怎麼丑的人都有。”排在隊伍里報電視台的人一陣鬨笑;報廣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當鬼,心裡罵電視台的人侵犯了鬼權,傷到了自尊。幾個長得漂亮的鬼作為形象代言人,說:“你們這種靠臉蛋吃飯的,像一種什麼職業來著……”喻體沒說,表示有什麼侮辱也是你們自己想的。報電視的都不敢說話,不是不想,而是報廣播的數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無論哪方勝利都不會吃虧,所以心安理得看著。前面的報名點顯然發現一個雨翔性質的人,放話說:“大家聽著,一個人不可以報兩個項目,如果要報電視台的編輯,大家要先去報記者團,我們自會在裡面選。”雨翔一時難以定奪要報哪個,照理說鬼多力量大,但競爭太激烈,怕選不上;想去電視台做學生新聞主持,突然間看到了錢榮也報電視台,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廣播站。

  考場在一間密室里,先問姓名,俟對方回答,聽到聲音不甜美者當場謝絕。林雨翔命大,第一關竟然闖過去。第二個問題:“你口才好嗎?”

  林雨翔自以為謙虛道:“一般。”這個謙虛像商場裡打折,無論折扣多低,自己還是賺的。

  問:“具體點呢?”

  林雨翔撒個謊道:“晚上熄燈後一寢室的人都聽我說歷史故事。”這個謊有三層深奧的含義,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極好,全寢室的人都聽他說話;二是他林雨翔歷史知識豐富;第三層最妙——假使後面的口試沒發揮好,理由可以是現在不是晚上熄燈後。從這點看來,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時的腳,白天被嚴嚴實實地裹起來,不能輕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顯露。

  問者點幾下頭:“那麼你報名廣播台的動機是什麼呢?”

  “證明自己。”

  “那好,請談談你對人生的感悟。”

  雨翔一時語塞,感悟不出。

  問:“為什麼不說話了呢?”

  雨翔突然聰明了,說:“沉默是金。”這個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對自己肅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聲“說得好”。

  問者也對雨翔肅然起敬,讓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陽春麵》(高中語文課本中的文章)。開始念得挺順,後來栽就栽在嘆詞裡。日本人對文章里的嘆詞毫不吝嗇,一個接一個,頻繁得像中東的戰事,如“唔——陽春麵”、“好——咧”、“真好吃啊”、“媽媽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來是這樣”。

  林雨翔沒有日本人那種善於狡辯的舌頭,讀起嘆詞來不能達到千迴百轉的效果,自己也覺得不堪入耳,讀到後來自己為自己搖頭。問者道:“可以了。謝謝你,如果你被錄取,我們會通知的。”

  林雨翔出門見錢榮也邊謝邊出來,笑掛在臉上捨不得抹掉,看見林雨翔就問:“你如何啊?”雨翔的當務之急就是殺掉錢榮臉上的笑,說:“哦,你說那個啊,我會不錄取嗎?”心裡一個聲音“也許會”。錢榮聽不到林雨翔的心聲,想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穩。

  雨翔問:“你呢,你又如何呢?”錢榮說:“我一般會取。”雨翔氣勢上壓倒對方,終於獲得勝利,開心了一個上午。林雨翔懶得乘車回去,決定留在學校。中午一過,一些過了一夜的寄宿生紛紛回去,偌大一個市南三中里沒幾個人。雨翔呆呆地望著只剩一個殼的校園,悵然若失。宿舍大樓右側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紅磚樓,說“失修”是冤枉的,學校每年都修,無奈中國學生厲害,看到了公物有極強的摧毀欲望,前面在修後面跟著一幫子人在破壞。這幢紅樓叫“貝多芬樓”,學生當聾子好欺負,近幾年裡大肆破壞,開門不用手,都用腳和身子,而手留著刻字用。校領導只好變成瞎子,說要再造一幢。以前幾屆畢業出去的學生對這幢樓破壞得有了感情,都寫信說要保持古典風格,拆不得。現屆的學生認為這幢樓還有其破壞價值,打出孫中山“物盡其用”的口號。中國學生做事喜歡直奔兩個極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壞事也不能半途而廢。這幢樓留著要給後幾屆的學生破壞,也當是學哥學姐們留下的一份厚禮。貝多芬樓就留了下來,成為學生學業負擔下的發泄物。

  貝多芬樓里有一個練琴室,那些鋼琴託了貝多芬樓的福,也被踐踏得尊容大毀。有一架鋼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彈琴(談情)要和說愛連在一起。”學校四處追緝這位思想家,最後得到消息,這句話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貝多芬樓練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裡小有名氣的藝術家。藝術家都和這幢樓差不多髒,一見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這幢樓也難得看見同黨,每逢藝術家在裡面作畫彈琴都敞門歡迎。藝術是高尚的,但藝術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學生淪為一類,也在門上樑上刻字。今年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所謂的“封閉式”管理就是關門打狗式,不允許外人進入學校。既然是關門打狗,學生當然要有個狗樣,學期伊始每人交了兩張兩寸照片,一個月後領胸卡。學校可以“閉關”,卻做不到“自守”,幾個熟絡的琴師依舊來練琴,幸虧這些人有點水平,每天彈《秋日的私語》,不再去彈自己譜的曲,整個校園仿佛服了中藥,氣絡通暢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練琴,靜心聆聽,雨翔竟聽出了意境,仿佛看見往事再現:和梁梓君大鬧“夜不眠”——應該是看他鬧;戰無不敗的作文詩歌比賽;擦肩而過的Susan;不知是敵是友的羅天誠;趙鎮長,金主任……突然想要寫封信,然而寫信也要一定的文學功底,尤其要衛斯理那種日產萬字的功夫,往往寫前腦子裡的話多得要溢出來,寫時那些話就仿佛西方總統候選人當選前的承諾,沒一句能落實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最近還好嗎”這一句話,方才的千言萬語已被它概括進去,寫了半天也拼不滿四五行,心裡為朋友沒面子,而且最主要的是要浪費一張郵票,只為讓對方滿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話後再滿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郵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給Susan寫封信問候一下,不知是時間太少懶得寫了或作業太多寫得懶了,或者都不是,只有一個信念,錯過都錯過了,三年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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