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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休唬我,你這無心無情的神,竟還在此說這妄言。我如今沒法子治你,倒叫你逍遙自在,好拿我取樂了?”他渾身的氣勁跟著情緒上揚,像火苗向上竄去,好似要把他這人整個燒起來,熊熊地燒起來。

  我不是神,當真不是,這世上或許只有一個神,而它存在於一個近乎虛無的境界,像是煙,叫人能虛虛地看到它的輪廓,卻摸不真切,分明極近,又極遠,但它掌管的卻已不只是命運而已了。

  我頓了頓,開口滅了他氣焰:“你想要什麼,我與你什麼。”

  他仿佛被迎頭潑了一盆涼水,收起了四處揮舞的指爪,乖順而冷靜地坐下,道:“當真”

  我看著他,摩挲著手裡的鏡子,說:“說真也真,說假也假,讓你在幻影里了了心愿,消了你渾身的冤孽,好叫你投胎去。”

  他皺皺眉:“只是幻影?”

  我回答他:“雖是夢幻泡影,可你深陷其中,也絕不會覺察出絲毫不妥之處。”

  他的眉頭立即舒展開,笑說:“那便如同真的一樣了,不,那便就是真的了。”

  於是他欣然接受,我將他拘進鏡子,又同浮生商議好,叫了浮生看船,自己同他去了幻境。

  那些事算起來已經過去三百年,如今錢川總算從夢境裡出來,臉色便同以往大不相同,他沒了先前那昂揚的,仿佛渾身上下涌動著烈火的神情,他這時候五官鬆弛,表情安定,心跳很慢,也很寧和,總之超乎旁人的沉靜,然而他直視我的時候,我卻能感覺到一點惶惶的意思,那樣惶惶的感受在他身上縈繞著,始終沒有褪去。

  我問他:“你如今還想要什麼?”

  他搖搖頭,問道:“是不是投胎入輪迴,便可以盡忘了?”

  於是我知道他如今想要些什麼了,只得說人的欲望,或者生靈的欲望果真是無窮無盡的,雖則我這欲望的定義似乎過於寬泛,以至於有些欠妥了,不過卻是無可反駁。

  我看見他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球仿佛是一個黑黢黢的泥球,沒有反光,缺少神采,我輕輕點頭,那點惶惶便在我點頭的瞬間消弭了一些,他的眼睛卻沒有因此變亮,只是暗暗的,沉在半遮半掩的眼皮後邊,這倒像是我黃泉的老鬼了。

  我站起來,把篙拿起,將篙伸進北冥中划動,聽見錢川在我身後輕輕開口:“我什麼都有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不需要。告訴自己不過是幻境,卻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死亡不過是一瞬,大約遺忘才是永恆?”

  我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把船向前劃,我知道,當人們的渴求全都變為現實,空虛和恐懼就隨之產生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實現所有奢求的最終結果,不過是有了新的奢求:死亡,或者再度擁有欲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兩者也是有共通之處的,只需一種解決方法,它們都會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現實。

  從前有人說:“如果你覺得生存沒有意義,那麼為什麼不去死呢?”那麼,如果生存是一種權利,那麼放棄生存,是否也是一種權利?

  船很久才到岸,穿過忘川上蒙蒙的濃霧,前方的河岸才漸漸顯露出輪廓來,蒼涼得連雜草也少有的河岸,地面枯黃而龜裂,忘川的水不會給它任何滋潤,黃泉的雨水自然也不可以,但那種仿佛滯澀的,沉甸甸壓迫在鼻尖的濕氣卻真實得讓人無法懷疑。我無端地感覺到,那濕氣似乎通過我的鼻子,潛入在我的胸口,真實而有力地傳遞壓力,我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嘆出來,然而壓力卻沒有因為我這一呼氣而潰散,它縮小了,變成一點,鑲嵌在胸口那裡,然而重量卻始終沒有改變。

  我放下篙,側開身體,讓錢川上岸,他經過我身邊,突然頓住,向我看了一眼,即使是我,也不懂他看我時的含義,那似乎是譏笑,又似乎是同情,似乎是嘆息,又似乎帶著釋然,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意思。我很小心地避開他的衣角,他轉回過頭去,跨上岸,又轉頭跟我說:“浮生,我仍然恨你。”

  我沒說話,對於仇恨來說,我向來是個好對象,尤其在本身無力的時候,仇恨可以是種支撐,也可以只是消遣,我知道在錢川的夢境中,他已然把我這命運之神千刀萬剮無數遍,血肉橫飛直到他自己也感到麻木,我感受得到那些痛,只是它們對我無足輕重。然而仇恨卻不會因此消失,仍然扎在他心頭,成為一根刺,成為一道疤,沒有那麼疼痛,卻無端地發癢。

  他在岸上又站了一會兒,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便突然知道,他最後想要的,已經達成了。

  雖則我不曾攔他,但他沒再向我要求,他看了我一會,忽然吐出一口氣,轉身看見了奈何橋,那口氣在虛空中流轉反側,被我引進那個小琉璃瓶中。

  錢川在鬼差手上拿過湯碗,仰起頭一飲而盡,大步向輪迴池走去了。

  我重新拿起篙,抬頭正看見他的背影,便艷羨起他來,艷羨他決絕的態度和將得的恩賜。我想著懷裡的琉璃瓶,慢慢眯起眼睛。

  小劇場:

  簡行之:浮生啊,你當知道,生存既是權利,也是義務,不是你可以任性抉擇的。

  我想堵住他的嘴。

  第34章 北冥

  忘川的北冥,如今是要造反了。

  它們一遍遍拍打幹枯的河岸,掀起高而大的浪潮要衝斷奈何橋,要把我那小船推翻,它們捲住就近的魂靈,又向忘川里扔來,讓那些倒霉的魂靈被撕碎,分散,成為北冥的一員,於是它們便捲起更大的浪濤,向更廣闊的地方伸展去,好似有膽在黃泉造出洪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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