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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救你。”華清遠靜靜坐著,不由自主道了一句。他看著面前因著寒冷而緊閉雙眼的萬花,人在無意識的時候總像趨光的飛蛾,竭盡全力朝著暖熱的源頭靠近,他看著樊真抖著手臂,卻因著太近火源,而被飛濺而出的火星子燙住了手,他依然沒醒覺,只是在深沉的昏厥中痛苦地皺了皺眉頭。

  “這一路上,見到的死亡實在太多。親的疏的都有,讓我總算知道你先前所說,就算救了一個人,也不能全然治癒這世間諸苦。”華清遠的聲氣很輕,更像是在喃喃自語,可他認定了樊真聽不見,他愣神看著鮮明踴躍的火焰,又道:“我原以為我不在乎再多死去這樣一個人,可我是有多愚蠢,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心中的原則。”

  華清遠靜默一陣,重重嘆道:“此生此世,若還如現在這般與你生死與共,我想我一輩子就都無法放下你。我以前從不做夢,遇見你之後,便開始夢見純陽宮,夢見萬花谷。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卻不知何時,這一切都已然開始與你有所牽扯。”

  “所以我希望你將我放了,可我卻仍舊畫地為牢。十尺太極,不如好夢一場。”

  “你給我的……實在太過沉重了。”

  這些日子來,這許多話,他從未對人明說,也從未想過有機會傾倒而出,思念與怨懟如同水灣中漫生的葦糙,齊齊地蘇生著,在流風中盪開一波連著一波的心漪。可他一旦將話說開,便已經一點一點卸下他強裝的漠然。如同蚌殼破碎的貝類,將那透明而柔軟的心腔剖在冷的夜氣里,被洶湧而至的砂礫刮擦得劇痛不止。

  “之前在盤蛇谷,我是認出你的聲音來的。你的聲音我怎可能會忘記。可你將我救了,只能令我的心中徒增痛苦不安。明明開初是你先放的手,何以又戲弄一般地回了頭。我不明白,但也不願意知曉。”華清遠頓聲,又似是安慰自己一般,帶著幾分自嘲道:“此次救你,是還你上回的救命之恩。之後的江湖路遠,我只望再也遇不到你。”

  華清遠枯坐著,等待著雨勢的減小、天色的熹微,他只打算送樊真出山谷去,幾個時辰沒有音訊,柳杯酒怕是會著人來找,他心下還惦念著之前身後追趕著的那些個惡徒,虧得雨勢瓢潑,掩藏了大多行跡,一時半會也該是沒有危險的。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落雨的咆哮仿佛沒有這樣暴烈洶湧。墳地外水窪里打出的雨痕也從銅錢般的大小,逐漸化作了珍珠一般的細圓。樊真漸然有了些動靜,卻仍是閉著眼,偶爾發得出幾聲沉悶呻吟,火光將他的臉面照得通紅。雨聲本來依然喧雜著,可華清遠聽得這幾聲帶著痛苦意思的聲音,便覺得落雨的聲音突然小了,對著低微的聲音,他在意得要命。

  華清遠儘量冷著眼,卻看了沒一陣,心就好似要被面前的火焰燙化了。

  他長嘆一聲,心中算是認了命。華清遠起身掂了掂掛在碑上的衣服,大多是烤乾了的,正溫溫熱熱地吞吐著一縷縷白煙,他繞過火堆去,半跪著令樊真的上半身躺在他的腿間,萬花濕漉漉的長髮不一會兒便將他的下裳浸濕了。華清遠的動作有些粗暴,隨著身體的搬動,樊真不知在哪個夢寐里,發出了含含混混的聲音。

  華清遠七手八腳地將樊真的外袍解了,有點兒嫌棄萬花谷層層疊疊的衣服。

  脫到剩件褻衣,原本被雨水浸得冰涼的身軀,逐漸有了熱燙的意思,開初他以為是營火將人的軀體烤得暖了,之後才發覺那愈加滾熱的溫度是由內而外的,他端著手背摸了摸樊真的額頭,燙得好似一塊滾在爐里的烙鐵。

  華清遠有點兒慌神,又不由自主覺得悔。

  他自腰間取了盛水的竹筒來,送在樊真白得沒有血色的唇邊,試了許多次,但卻不知怎的餵不進去,那牙關像是最堅實的城防,好巧不巧卻挑在這個時候閉得死死的。華清遠反而覺得氣急敗壞,皺著眉頭、低著聲音罵了句:“我遇見你……真他媽是上輩子修來的不幸……”

  話音一落,他便抬頭灌了一口那筒中的水,突然的冷意叫他的牙齒一酸,他拿了大氣力,扳過樊真的臉,想也不想,低頭便吻上那冷的唇,他能覺到樊真唇上乾裂的死皮輕輕地磨蹭著自己的唇角,一點點如絲如縷的血腥氣因著他的動作勻散開來。

  那水總算度過去大半,卻叫華清遠連罵娘的心思都有了。

  不是他想要行不由衷,他實在是……

  樊真的喉結一動,發出了低低沉沉的嗆咳聲,華清遠低眼看著他的眉目,心中忽冷忽熱,不知是喜是悲。他曾經那般喜愛這一張面容,每每看見,就要不由自主地從唇邊勾起笑痕來,但他理應要恨,但又做了這許多多餘的事情來。

  他又這般替萬花餵了些水,樊真的呼吸才漸漸由促急變得平穩起來,卻依然不很安穩的模樣。華清遠不再看樊真的臉面,將自己舊得要發黃的袍子扯過來,糙糙替樊真裹了,一徑要回方才坐著的地方去。

  他方坐定了,又聽得樊真在病得不知今是何世的夢寐里,斷斷續續地喚了他的名字。

  華清遠一頓,卻搖搖頭,不再回應。

  如今他只想趕緊離開這地方,趕緊同樊真分開,他唯恐自己再接著待下去,心中的決意怕是要更加動搖。他在模模糊糊的呼喚聲音里,心亂如麻地捱到了天明。雨水漸漸停了,糙木的腥氣浸透雨霧,營火漸漸暗淡下去,終於只剩下一股飄搖不定的嗆人青煙,帶著幾點苟延殘喘的火星子,直直燻黑了石室的天頂。有馬蹄踩在坑窪里的低聲傳過來,間或有幾聲尋覓的呼喚,華清遠長舒一口氣,如同擺脫了一夜惡魘般。

  “師叔……”見到柳杯酒的時候,華清遠少見地沒什麼好臉色,他瞧著柳杯酒一臉意味深長、喜聞樂見的笑,有氣無力道:“你是故意的麼……”

  柳杯酒翻身下馬,利利索索地將馬韁一收,聳聳肩道:“不是。不過如今看來,你也似是做了決定的。我不想打破你的執念。”他的目光在樊真身上漫不經心地一掃,又道:“落言的徒兒沒你省心,嗨呀,趕緊同我回洛陽去罷。你的師兄師姐,怕都是要急死了。”

  “……追兵呢?”華清遠邊起身,見著柳杯酒去扶樊真,便也就立在一側,並不想去幫把手。這一夜而來,於他簡直是煎熬折磨。他將自己的外袍拾起來,心下忽而生出一些別離的愁緒,這情緒來得猝不及防,但卻叫他越發坦蕩起來。

  該說的也都說了,該釋懷的,大約也要慢慢地釋懷了罷。

  “問得好。”柳杯酒一挑眉,又換做尋常輕佻放浪的聲音:“一把火燒了公孫老宅,現下暫時在縹緲林里紮營。這幫小兔崽子,只望不要將老崔他們的墳給挖了……絕谷因著暴雨發了大水,原先谷地的入口已經不能通行,算是你們的運氣好。”

  “你們這些年紀輕輕的後生哪……”柳杯酒邊搖頭嘆氣,邊大大咧咧將樊真抬上了馬,滿臉滿目還都是戲謔的笑,“帶你回到洛陽,算是了卻郁欣一樁委託。之後我大約要到長安去一趟,你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弄出這許多么蛾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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