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同樣青灰的竹簾一點一點將那黑衣的人影蠶食殆盡。

  華清遠低下眼。

  “你……可是認得那個人……?”楊雪意雖然同華清遠只是萍水相逢,但卻多少知道華清遠的溫善性格,倘若那雨中的是個孱弱的陌生人,他又怎麼會露出這般冷若冰霜的表情,又怎麼會如此不動聲色地將這般情況置之度外。

  華清遠沉默一陣,搖搖頭。但沒有回答楊雪意的問題。

  “先前他來到牢中,問我盜馬的那一些事情,我問他,問他可是你的友人,他也如你這般,一言不發,只是搖頭。”楊雪意黠然看著華清遠隱沒在昏暗室內的面容,只慢慢道,“我同沈先生是舊識,他同我書信往來時。也常提自己有個痼疾難愈的徒兒,大約便是他了。”

  “……”華清遠依舊沒有說話,可痼疾難愈又是何年何月之事?他從前與樊真在一起那樣久,光是喜歡他身上那似有似無地糾纏著的藥氣,便從來覺得那是醫營醫署里慣有的氣味。他思及此處,意念卻驟然一收——此般種種,如今與他有什麼干係呢?還有什麼干係呢?

  樊真是病是傷,是死是活,於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一身新傷與舊傷,一心的疲倦與麻木,沒有一樣不是他直接或者間接帶來的。

  他為什麼還在思念?為什麼還在擔憂。

  華清遠張張嘴,話語像是低落的雨聲,無力地響起來:“若說是仇人,也不夠資格,若說是親友,更是遑論。我與他……”他的話頓了一下,可終於沒能把“恩斷義絕”之類的字眼清楚說出來。夢中的景色糾纏著他,躑躅不定的心情折磨著他,使他如坐針氈。

  楊雪意看著他的神色,總覺觸了逆鱗,終於識趣地轉移了話題。

  稍晚的時候,柳杯酒與沈落言一前一後到了這座破舊宅院裡,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沈落言看著樊真在滂沱的雨中站了這樣久,心疼之餘卻仍舊是數落他,這與常人無異的身體,居然還想作一些悲痛傷感的苦情戲碼。

  “我見不得你這個樣子,早些同我回萬花谷去。”沈落言一點也不含糊,直接將樊真拽進室內,柳杯酒走在他的身後,滿目戲謔笑意地冷冷地看。沈落言瞪了柳杯酒一眼,又接著道:“跟在後頭的不僅有追兵,大約還是有狼牙軍的哨探。我勸你先不要想情情愛愛的事情,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師父……”樊真卻像是堪堪回過神似的,他站得渾身僵直,經沈落言一拽,雙腿便頓然軟得像是一灘爛泥,一串趔趄跌了開來,若非沈落言有力的手一直架在他的脅下,他如今怕是要猝不及防地癱倒在地了。

  “聽見了。”沈落言有些不耐煩地回答,但終歸心軟,他將樊真扶到檐下,抬手抹了抹樊真面上那些縱橫交錯的雨水,將他亂亂糟糟貼在額間鬢角的頭髮撥到耳後去,又道:“從未見過你這副樣子,只是一個人而已,至於將你逼成這般尋死覓活的模樣嗎?你在雨中淋著是後悔,可他未必會看,看見了也未必往心裡去。”

  “……”

  樊真沒有回應沈落言的話,可眼中顯然黯淡下去的光色卻是無聲的應答,對於華清遠,他自己究竟是何感情,對於方雲白,他究竟又是何感情?他原以為年少朦朧的接近便可以稱作喜愛,但到了現在,他才發覺對於華清遠,這感情與從前全然不同。

  他早便應該知曉的。可是若沒有悔,也沒有恨,他又哪裡能夠知道。

  柳杯酒不以為然地笑了聲,面上又很有些感慨的神情,但卻少見地未再說些其他,逕自去了房中找華清遠與楊雪意說話。先前在軍中時,他便早已聽聞河洛地區已經不太平,他離開長安之時,兩京收復,史賊投降唐軍,但這天下哪有這樣順風順水的事情。戰亂未歇,再次反叛只是遲早的事情。

  自洛道向西而去,沿著豫山古道而行,不久便能夠到洛陽。他與沈落言甩下追兵不過日余,唯恐在此處耽誤便將出現差池,如今只得早些將人催到安全的地方去。他瞧了瞧華清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下瞭然,卻仍舊交代道:“前些日子郁欣給我來信了,問你現在還好不好。她近來宿在青牛觀,你若到了洛陽,她想要見你一面。”

  華清遠倏忽抬起了眼:“郁欣……郁欣師姐?”

  “不錯。”柳杯酒點點頭,看著華清遠眼裡乍然一亮的光彩。郁欣一向與華清遠最親,師弟遠行在外,遠方的驛路早便因為戰亂或多或少受到阻隔,而她卻依然動用自己的許多方式尋著華清遠的音訊,倒如同親生的胞姐一般。

  屋裡正說著話,華清遠便眼尖地看見門邊搖搖晃晃地曳著一道小小的影子,他走近一瞧,方看見阿由躲在門後,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像是剛起。華清遠朝他笑一笑,伸手將他抱進懷裡,心下卻不由得猶豫起來。

  若回洛陽,他勢必要與樊真分道揚鑣,那這孩子該如何是好。

  阿由許久沒見華清遠了,他是聽見華清遠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從屋子裡傳進來,方循著聲偷偷跑了過來,卻聽得又要繼續奔波,從四周人的表情,從華清遠的眼睛裡,他覺察到一些並不尋常的氣息。阿由伸手輕輕悄悄拽住華清遠的髮帶,粉團團的臉頰在純陽子的鬢邊親昵地蹭了又蹭。

  楊雪意回身收拾行裝,匆匆而來,本就沒什麼細軟,匆匆而去,似乎也不需要帶些其他。轉眼看見掛在華清遠懷裡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便想得那日拿糖糕哄騙他吃的情景,便是笑了一下,而這笑很快便黯淡下去。

  阿由見著他了,小心翼翼地喚了他一聲。

  楊雪意不想孩子還記著他,便應了,走近去摸他的發頂。

  “孩子是由你帶著麼?”楊雪意見著阿由那垂髫的髮帶鬆了一邊,便很熟稔地將帶子解開,熟練地紮好,邊問。

  柳杯酒在旁側哧地一笑:“我估摸著樊小先生想帶他回萬花呢。”

  華清遠看著孩子清澈靈動的眼睛,心下很是不舍。若沒有阿由,他許是早就被那一路單獨而行的孤寂壓垮了,在那些沒有盡頭的日子裡,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將孩子帶回去,叫他不要再受戰亂與生死的侵擾。

  阿由眨一眨眼睛,悄悄地跟華清遠咬耳朵:“清遠哥哥,不是同阿真哥哥一起的嗎?”

  楊雪意聽見了,也抬眼看著華清遠。

  童言無忌,阿由哪裡知道華清遠與樊真這兩人之間的許多故事,華清遠也沒有將尷尬糾結表現給孩子,只柔聲道:“到了洛陽,便不在一處走動了。你若是想要跟著我,便帶你上華山去,若是要跟著……”話一頓,柳杯酒聽出話里的難處,卻也只是聳肩笑笑,逕自出了門,華清遠咽了一下口水,接著又道:“若是要跟著沈先生他們回萬花谷,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到阿真哥哥那兒去,再到你這兒去呢?”

  華清遠笑了,道:“江湖路遙,一經分離,怕是很難再見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