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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江落的腦中第一次出現了那個念頭:她要自殺。

  她雖然無法愛杜娜莎,卻要追隨杜娜莎,她用命償還犯下的一切過錯,償還杜娜莎,償還林露行,償還她們兩人的苦難,償還高中時期的心動和眼淚。除了這條命,江落沒有更珍貴的東西。

  一開始,她自己也沒把這個念頭當真,並且還被嚇了一跳。這只是出於一時衝動忽然冒出的想法,賭氣似的想想罷了,她自己馬上就把這念頭否決了。江落從地板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準備離開,她看著昏黑的窗外,倏忽想起暑假時杜娜莎給她念過的《伊勢物語》。男主角曾經和年輕時的皇后偷情,甚至想把她從父兄那裡掠走,日後,皇后嫁入宮中,杳無音信,那男人只得前往她廢棄的居所,臥在地上流淚感懷,望著月亮向西沉落。她還記得杜娜莎甜蜜而哀愁的聲氣,她念著那首和歌,有“此月此春已皆非”的句子。江落在心裡默念了兩遍,回想起了今年那個寂寞的、無法挽回的春天,林露行穿著鵝黃的連衣裙和雪白的長襪,站在太陽底下,身邊的男人給她提著顏料箱。這才距今不過半年,她們的高中時代好像已經很遠了。

  一種深邃的悲哀,隨即襲上江落的心頭。這悲哀不是為林露行,也不是為杜娜莎,只是純粹地為了那些逝去的日子,單純而燦爛的,沒有決裂、死亡、婚姻和噩夢的日子,每天都被瑣屑而甜蜜的煩惱充實著,那時她們有許許多多煩惱和秘密,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是少女時期必不可少的功課。校園仿佛一座盛大的金色花園,江落、林露行、杜娜莎,以及許許多多稚嫩的少女,在一方柵欄後面歡聲笑語、肆無忌憚,她們有資格肆無忌憚,她們周身簇擁著鮮花,年輕氣盛而志得意滿,誰也說不準會有怎樣的未來。而今,這盛大的花園已經零落,沒有剩下任何一朵黃玫瑰,少女們的青春在時光中消逝凋謝,伴隨著當初那並不致命的、心照不宣的朦朧戀情。

  江落懷著對往事的悼念和深切的疲憊回到了家,林露行給她的儲存卡,她沒有打開,也不想打開。第二天,從一個噩夢裡醒來之後,她回歸了久違的課堂。大學生活波瀾不驚地維持了將近一星期,周末再放假的時候,江落才有勇氣把那張記錄著回憶的儲存卡放進讀卡器,插進電腦。她匆匆地瀏覽那些以杜娜莎的視角記錄的、似乎不起眼的、堪稱幸福的平淡往事,這段日子只維持了兩個月,卻有著超出預想的回憶,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向她拷問,向她追責。在回憶的一方香消玉殞之後,那些故事仿佛還殘留著冰冷凝固的香氣。從杜娜莎某些記錄心情的隨筆、和與別人聊起江落的記錄里,江落得知了許多未曾了解到的情況,在死者生前,她一直不大關心,或者根本沒有察覺。此外,她還在一個不起眼的文件夾中發現了一段毫無印象的電話錄音,是和林露行的,從文件信息來看,這個電話在九月一日凌晨撥通,就是江落向林露行請求讓杜娜莎一起伴娘以後的幾個小時,那會兒,江落和杜娜莎應該已經入睡了。

  這段音頻宛若幽靈浮現於不該存在的時空,江落懷著好奇把它點開。音頻十分完整,看來杜娜莎從接通的一刻就開始錄音。電話是由林露行打給杜娜莎的,接通之後,林露行和她含糊地寒暄了幾句,輕聲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和江落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七月末。”杜娜莎回答,熟悉的聲音讓江落的心尖顫了顫。杜娜莎說:“在你訂婚之後。”

  “……可是……”林露行猶疑道:“你去年平安夜的時候告訴我,你是江落的女朋友了,只是不方便讓別人知道。你在她家過夜,拿的她的手機,你記得嗎?這究竟怎麼回事?”

  江落整個人都懵住了。她聽見杜娜莎笑了起來。

  “去年平安夜,我確實和她一起過的,不過不在她家,你想不到的,她坐在街上等你去找她。”

  “我給她打過電話,我去她家找了她,她不在家。”林露行的聲音中出現了一絲恐慌:“我打了兩個,你知道,被你接了……”

  “其實我沒有拿到她的手機。”杜娜莎平靜地說:“我接了你的電話,知道她沒回家,才出去找她,這多虧你告訴我。我的運氣很好,我把她找到了。”

  “那你……”

  “藝術節那天白天。”杜娜莎說:“我趁著你們在更衣室的時候,把她的手機卡和我的手機卡換了一下,後來你給她打電話,打到了我這裡,我自然就那麼告訴你了,這種事全憑運氣,我也沒想過會這麼順利的。她很傷心,我陪她過了一晚上,你呢?你在她家樓下等了多久?”

  林露行沉默了一會,說道:“□□。”

  杜娜莎又笑了起來,笑聲如微風中的風鈴,輕悄悄的,似乎怕驚動了什麼人。

  “確實是。我想當□□,我受夠了!”她煩躁地說:“如果不當□□,我怕我忍不住自殺。你罵我吧,我不還嘴。”

  林露行沒有罵她,一句髒話已經是林露行的極限。她嘆了口氣,問:“為什麼現在告訴我這些?”

  “無所謂。”杜娜莎的聲音霍然陰沉下來:“其實你們早晚會發現的,江落剛才不是就說了,我們是夏天開始的嗎?你就是聽了江落的話,覺得不對勁,才半夜給我打電話吧?”

  “是……”林露行回答:“不過居然被你瞞了這麼久……我還是太蠢了。”

  “你不蠢。”杜娜莎冷冷地道:“你太傲慢了,對江落完全不珍惜。不過,你是有資格傲慢的人,其實你不必罵我,我可以和你打賭,江落還喜歡你,並且會一直喜歡你。蠢的是我,是我心懷僥倖,以為她會喜歡我的,太明顯了,她把我當一塊膏藥。我不知道我們這樣還能繼續多久,但你要相信,我並不好過,我比你更痛苦,我嫉妒你,林露行,我非常非常嫉妒你,你被那麼多人愛著,就放過這個江落吧,把她給我。我希望你能儘快讓江落絕望。”

  “你放心。”林露行反擊道:“我就要結婚了,男方條件很好。我不會抓著她不放,我不是你,沒有拆散別人的愛好。”

  “那你一定很幸福吧。林露行。”

  林露行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我想要。”杜娜莎突然用空洞的聲音說:“我想要幸福。我以為談戀愛就是幸福,可是不,我只有嫉妒,誰多看她一眼,我就恨誰。我覺得空虛,我想要她愛我,我這一年來只有這個目的,不然我早就死了,可她還是不愛我,從來不愛。林露行,你被那麼多人愛,父母雙全,肯定很幸福。我一天也沒有體驗過那種日子,江落也和你不一樣,你適合結婚生子,幸福地過一輩子,我就這麼祝福你了。”

  林露行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默然良久,說了一聲:“謝謝。”就掛斷了電話。

  錄音結束了,出現了長時間的空無。江落愣了十幾秒鐘,過於顛覆認知的信息使她不知如何反應,直到錄音重新從頭開始播放,她才緩過勁兒。她哆嗦了一下,如躲避一條毒蟲般把手縮回來,直接拔掉了電腦的電源。江落雙手捧住腦袋,腦子又開始混亂,脆弱的精神才剛恢復,便再度全盤崩潰,無法繼續支撐下去。她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只有大腦急速地搜索著過往的回憶,作為杜娜莎的坦白的印證。可以視為證據的事太多了,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江落,她想起藝術節的時候,她和林露行一起關在換衣間內,杜娜莎確實在外面向她借了手機,從她的大衣里拿走,又放回她的大衣口袋,大家都在為話劇做準備,沒有人注意她的行動。還有,那天晚上,江落接到過一個推銷電話,稱她為杜小姐,她當時以為是人家搞錯了她的姓氏,其實並沒有錯,她的手機里裝的是杜娜莎的卡。林露行被人謠傳在平安夜去找男人,一晚上不在宿舍的事,實際上是因為她去了江落的家。江落不敢想像,杜娜莎究竟在那通電話里對她說了些什麼,林露行又孤零零地在她家樓下等了多久。而與此同時,杜娜莎正在給她念薩福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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