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絕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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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幼瑤款款上了校驗台。

  已是八月初,雖是盛夏,今日卻是個好天氣,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卻未放晴。只是吹著涼爽的晨風,姜幼瑤便如這清晨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粉蓮,嬌柔明艷,顫巍巍的盛開著。

  季淑然今日特意為她裝扮過,煙霞色的衣裙,便令這晨間也生動俏麗起來。她就如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長養出來的千金閨秀,舉手投足都是精緻小巧。

  周圍的貴夫人適時的同季淑然投去艷羨的目光,季淑然含笑點頭。連帶著另一頭季家的人也與有榮焉——自家便是外孫女都是如此出眾,難怪麗嬪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彥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瑤上台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離開。

  然而好事者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頓時在旁打趣周彥邦,起鬨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幼瑤和寧遠侯世子周彥邦的親事,燕京城的官家幾乎都曉得。周彥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卻有些勉強。

  佳人仍舊還如從前一般鮮活可愛,可他的心卻飛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側,姜梨的方向。卻見姜梨正側頭與身邊的好友說著什麼,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光。

  周彥邦的心裡頓時又湧上一層酸澀的甜蜜,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愛而不得的快樂是什麼了,那比一切還要折磨人,又比一切還要來的讓人期待。

  事實上,姜梨並非沒有察覺到周彥邦的目光。她心裡覺得又可氣又好笑,當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為了周彥邦而落水香消玉殞,但凡寧遠侯府上對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有半點上心,哪怕只是問過一句話,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會這般難過。可惜他們沒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這周彥邦還來做痴情人態,平白讓人噁心。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著,一邊的柳絮突然道:「瞧,快開始了。」

  台上,姜幼瑤剛剛浴手過,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做的十分自然優雅,平心而論,姜梨覺得,至少姜幼瑤琴樂的這個模樣,還真是不賴。

  緊接著,姜幼瑤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撥動了第一根弦。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麼知道?」

  話音剛落,姜幼瑤指尖琴聲如流水般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問:「你在府上聽過姜幼瑤彈過?提前就曉得她要彈這曲?」

  「不知道。」

  「那你怎麼聽出她彈得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你瞧她動作就知道了,況且一個音也足夠。」姜梨說的很輕鬆。

  柳絮卻聽得很不輕鬆,上上下下看了姜梨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莫要騙我,你從前也是學過琴樂的吧?或許你的琴樂還不錯?可是青城山上怎麼會有琴樂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難。」她說著,又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往外頭一看,正對上葉世傑遠遠盯著她的眼神。

  葉世傑見她看過來,立馬移開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驚訝。

  葉世傑移開目光後,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像是欲蓋彌彰,一時心中懊惱。想著真是吃飽了撐的才去擔心姜梨今日出醜,那女子心計頗深,又底牌層出,誰知道今日又會做出什麼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這裡多管閒事。

  「葉兄,你在看什麼?」身邊有人說話,卻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葉世傑回頭,道:「只是隨便看看而已。」自從上次姜梨提醒他,劉子敏和李濂關係頗好,李濂拉攏自己或許別有用心之後,葉世傑便刻意疏遠了和李濂的關係。

  李濂察覺到了葉世傑的態度,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葉世傑側過頭去後,目光閃過一絲探究。

  台上,姜幼瑤彈琴彈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寫秋天裡大雁在天空中飛過,時而盤旋,時而顧盼的情景。古語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

  這曲調悠揚流暢,姜梨也沒想到,姜幼瑤竟然會選擇這麼一首《平沙落雁》,她以為姜幼瑤這樣的閨秀小姐,當是彈撥一首意境小巧一些的曲子。倒不是說女子便彈不得大氣的曲子,而是因為琴聲通心境,姜幼瑤的心境,如何能這般大氣疏盪。

  但姜幼瑤彈得還不錯。

  「這曲子已是極難,這麼多年校驗來,極少有人彈,便是有人彈,也彈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瑤這般彈得出色的,她是頭一個。」柳絮喃喃道:「這樣難的指法,偏偏她還是彈成了,她一點兒也不陌生。」

  姜梨聞言,有些奇怪,就問:「這曲子很難麼?」

  「當然了!」柳絮立刻道:「明義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簡單是《流水》,其次分別是《陽春白雪》《梅花三弄》《漁醉唱晚》《瀟湘水雲》《漁礁問答》《陽關三疊》《廣陵散》,然後是《平沙落雁》。說起來,當初驚鴻仙子也正是因為《平沙落雁》而名滿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就說方才姜幼瑤的動作瞧著有幾分熟悉,原來看著像是驚鴻仙子……莫非驚鴻仙子私下裡指點過她麼?」

  姜梨心下瞭然,姜家出的起價錢,季淑然又是鐵了心的想讓姜幼瑤在此次校驗場上大出風頭,能請的動驚鴻仙子也不是難事。

  她問:「這隻有九曲。」

  「最難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彈,只是彈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這麼多年裡從未有人在校驗場上彈過,哪怕是琴藝最出色的學生,甚至連蕭先生也沒有彈過。」

  蕭先生,自然指的是蕭德音了。姜梨想,蕭德音其實是彈過的,只是蕭德音過分追求沒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總是差了一那麼一點兒,所以乾脆便不在人前彈。而私下裡,蕭德音為了將《胡笳十八拍》練好,多年一直在下苦功熬練,還曾請教過自己。

  不過,薛芳菲死了,已經沒人知道這些事。

  姜幼瑤還在彈,鴻雁有迴翔瞻顧之情,上下頡頏之態,翔而後集之象,驚而復起之神。姜幼瑤的琴音里,竟將這鴻雁的各種情態,徐徐展開,讓人感覺仿佛正是秋日,長空如碧,雁過無痕。

  考官里,蕭德音神情微動,驚鴻仙子瞧著台上姜幼瑤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卻聽得身邊有人說話:「不知道仙子何時也收徒了?」

  正是那宮廷樂師,綿駒。綿駒如今也五十來歲了,可他看起來卻仍如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般快樂,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的發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為皇帝演奏的樂師。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里頗帶揶揄,卻是對驚鴻仙子的做法並不贊同的模樣。

  驚鴻仙子聞言,耳根一紅,姜幼瑤的指法,瞞不過綿駒這樣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當面點破,仍舊有些羞惱。可自從贖身嫁為人妻,許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得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戶,並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拋頭露臉,但終究還得需柴米油鹽。季淑然給她的銀子,足夠能讓一家老小几年內衣食無憂,因此私下裡指點姜幼瑤這件事,她無法拒絕。

  好在姜幼瑤到底是個不錯的苗子,教一個有靈氣的徒弟,總好過資質平平之輩。

  又聽得綿駒在一邊道:「不過你這徒弟,委實不怎麼樣。」

  饒是驚鴻仙子好脾氣,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問:「請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兒多禮,」綿駒笑嘻嘻道:「這姜三小姐只習得仙子形,沒習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態,你這徒弟是彈得七七八八,不過這開闊舒朗之意嘛,還差得多了。」

  驚鴻仙子心中惱怒,卻又曉得綿駒說的沒錯。她知道姜幼瑤的這個問題,也曾努力想要幫助姜幼瑤,可是琴樂一事,先生們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領悟,誰也幫不上忙。姜幼瑤領悟不了琴心,這是無可奈何地事。

  「不過小姑娘嘛,年紀輕輕,沒什麼心事,這等意境,領悟不了也實屬正常。能彈成這個模樣,已經很不錯了。要是沒什麼意外,今兒個的魁首,只怕就是這姑娘了。」綿駒又笑嘻嘻的補充。

  聽到綿駒這一句,驚鴻仙子的心裡這才好過了些。她從來沒收過徒弟,也沒指點過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點的姜幼瑤最後還是沒能得到魁首,這傳出去才會笑死人。

  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蕭德音和樂官師延都沒有開口,蕭德音是慣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說話,師延則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懶得理會他們。

  而一邊的姬蘅,則是以扇支著下巴,微眯雙眼,像是在百無聊賴的打盹。

  姜幼瑤在台上的姿態優美,琴聲又十分流暢動聽,加之她彈得又是難度極大的《平沙落雁》,毫無疑問的就成了校驗場上眾人目光的終點。

  「那姜家三小姐倒是生的很漂亮。」李濂突然道。

  葉世傑心中有些反感,無論如何,大庭之下討論姑娘的容貌並非君子所為。然而李濂的話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贊同,竟然紛紛開始表達對姜幼瑤的傾慕之情。

  另一頭,年輕女子盯著台上的姜幼瑤,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難看死了!」

  這人是沈如雲。

  沈如雲心裡傾慕周彥邦,自然對周彥邦的未婚妻姜幼瑤沒什麼好臉色。眼見著姜幼瑤在台上大出風頭,更是不甘又妒忌。她身邊的沈母聽了,也跟著道:「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好姑娘。」

  卻不想想,姜幼瑤可是當朝首輔的千金,論起出身來,沈家才是真正的寒門小戶,若非沈玉容中了狀元,沈如雲就是去給姜幼瑤當個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揀一番。

  「以為她自己彈得多好,還不如當初嫂嫂一半能聽。」沈如雲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擰了一下,沈如雲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如今沈家可是從來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曉得,動了怒可怎麼辦?還是事事小心為妙。

  沈如雲便緘口不言。

  姜家席上,從來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彈得真好聽。」

  姜玉娥聽了心中十分不爽利,想著姜玉燕這會兒捧著姜幼瑤作甚。可季淑然都在身邊,便也擠出一個笑容,道:「那當然了,三姐自來聰慧,在琴藝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頭名必是三姐無疑。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們三姐敢挑,還彈得挑不出錯處,要我說,三姐再過幾年,燕京城就沒人是她的對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別捧著你三姐,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會怎麼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後要學的還很多。」

  話雖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眼裡的得意讓姜玉娥覺得刺眼。

  姜玉娥想著,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瑤差,但只因大房有錢有勢,便能請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瑤一樣,跟著那些名師學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驗場上出風頭。

  為什麼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為什麼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為何就自家最普通?

  姜玉娥不甘心極了。

  她的不甘心,並沒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姜梨,也正在看姜幼瑤的校考。

  「她彈得……真好。」柳絮艱難的開口,似乎十分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然而眾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比起去年來,今年的姜幼瑤,和他人的距離又狠狠拉開了一截。

  姜梨道:「可她沒有琴心。」

  「琴心?」柳絮愣住。

  「《平沙落雁》彈到最後,作曲人發出世事險惡,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閒,朋侶無猜,雌雄有敘。樂聲靜美綿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皆宜,姿態輕盈。」姜梨細細道來:「但是因為姜幼瑤的琴心裡,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聲里,就少了一點『輕盈』。」

  柳絮認真的聽姜梨說話。

  「我的三妹,將這首《平沙落雁》的確彈得爐火純青,但是她彈了一千遍,哪怕一萬遍,只要沒有領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聲里,就一定會缺少一些東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柳絮聽著聽著,也覺出味道來,不過又搖頭道:「琴心二字,你說的容易,可哪有那麼輕易就能觸碰道。有些琴師,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碰到。咱們明義堂的學生,只怕更沒有人能擁有,意境這事,領悟得到,也太難了吧!」

  姜梨微笑,的確如此,要讓長養在閨房裡的千金小姐,去領悟雁群開闊疏盪,天大地大的豪邁淡泊,這似乎有些痴人說夢。別說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紀,也未必會接觸到。

  正在說話的功夫,姜幼瑤的琴曲,已接近尾聲。她漂亮的完成最後一段收音,琴音頓止,很快,校驗場上便此起彼伏的響起叫好聲和鼓掌聲。

  這在之前的女學生中,是沒有的。

  姜幼瑤的此殊榮,也很高興,笑的更加燦爛,同考官行過禮,不緊不慢的走下校驗台。

  柳絮緊張的手心都滲出了汗珠,對姜梨道:「怎麼辦?到你了。」

  「沒事的。」姜梨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我很快就回來。」她說著,就要離開,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還沒問你,你準備彈什麼?」

  姜梨沖她笑了笑:「彈沒有人彈過的。」先行離開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彈沒有人彈過的,沒有人彈過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往校驗台上去的背影。

  「不會吧……」

  姜梨上去的時候,恰好遇著姜幼瑤下場,兩人交錯的時候,姜幼瑤笑的很甜,她說:「二姐,祝好。」

  姜梨頭也不回的回答:「當然。」

  綁著紅巾的小童站在校驗台上喊道:「第十三位,姜梨。」

  全場靜悄悄的。

  姜梨走上了校驗台。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邊,有個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鬨。

  「別吵。」姜景睿有些生氣。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姜二少,你可沒病吧?」

  少年們都曉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干下的好事,也曉得姜二小姐在庵堂里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姜二小姐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里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動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里也能學,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里能學到的東西了。

  姜景睿面如鍋底,心裡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麼說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們笑嘻嘻的回答。

  他們兀自說的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光卻是追隨著台上的姜梨,久久不願離開。

  姜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麼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澀,音色沉悶。當姜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中家業豐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弦琴。薛昭曉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注,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把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麼。姜梨甚至還能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沖沖的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弦琴擱在桌上,得意的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後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只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麼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後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遺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回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弦琴,也在那把大火種灰飛煙滅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她的心裡竟然異常平靜。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的問道。

  「姜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麼用琴,現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里又沒有學琴的地方。」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是為了面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喂喂,現在站在這裡不動,難道就不丟臉麼?」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傑看向姜梨的目光里,帶了些焦急。姜梨是怎麼回事,上次看見她,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麼?怎麼現在束手無策,她的聰明都到哪裡去了?姜梨在校驗台上遲遲不說話,姜幼瑤和姜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這校驗台上什麼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她是個笑話的事實。

  季淑然擔心的開口:「梨兒這是怎麼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姜幼瑤搖頭自語:「這怎麼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姜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姜梨在台上遲遲不動,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而來的陰霾但是一掃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順勢在校驗台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才好。

  就連台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台了。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姜梨忽然開口了。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姜梨的歌聲也並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這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麼?」姜幼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里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姜梨絲毫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她仍然沒有彈撥琴弦,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她的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裡的採蓮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觸即發,迅速發芽成長成茵茵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那少女沉迷於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於月光,她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她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髮生。」

  她的歌聲戛然而止。

  四季變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姜梨的聲音很好聽,她的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驗場上的人竟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到了那個甜蜜又憂傷的夢境裡。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是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聽過?」

  「不知道。」旁人搖頭:「不像是燕京腔調。」

  挨著永寧公主不遠處,沈玉容猝然抬頭,盯著那個台上的少女,這首歌,他聽過……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姜梨唇邊的微笑淺淡,她也唱過的。

  台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麼。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仍是一本正經,沒什麼表情,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竟然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她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

  「那也不行。」驚鴻仙子好聲好氣的解釋:「若是不比琴樂,她也只能算取巧,對別的學生不公平。」

  綿駒撇了撇嘴,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什麼,樂了,道:「什麼取巧,你看,國公爺也被她的歌吵醒了。」

  原是姬蘅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著台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這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姬蘅第一次表現出「聽」的姿態。

  另一頭,姜玉娥道:「二姐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彈琴了嗎?」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來琴樂,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來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驢技窮了,才會想到以歌代琴,眾人心裡正這麼想著,就見姜梨伸開雙手,撫上琴弦,撥動。

  第一個音流瀉出來。

  「嘎——」看戲的人差點噎著,「她要彈吶。」

  「快聽聽她彈得是……」

  一個「啥」字還沒說出口,又是一串流暢的琴音划過人的耳朵,比姜幼瑤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點點鑿刻在人的心尖上。

  「她彈得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聽了出來,一時激動,聲音都變了調。

  此話一出,聞著皆是變色。「胡笳十八拍」,連明義堂的夫子都不會彈得曲子,一個不小心變回弄出笑話,姜梨竟然敢?

  多少年沒有聽到有人彈《胡笳十八拍了》?!

  校驗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安靜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綿駒,他樂得手舞足蹈,哪還有個宮廷樂師的模樣,興奮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這小姑娘膽子夠大!夠勇猛!」

  驚鴻仙子無奈道:「先生,安靜。」

  綿駒連忙訕然一笑,立刻噤聲。

  於是校驗場上就只有姜梨的琴聲了。

  《胡笳十八拍》寫的是女子思鄉、離子的淒楚和浩然怨氣。重在一個「淒」字,且不提夫子們如何,明義堂的女學生都是些貴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便是有些憂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彈得上一個「淒」字?連「悲」都很難彈得出來。

  雖然世人常說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豈是四個字那般簡單?大約只有心懷天下的聖人才做得到。

  孟紅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自作笑話給人看……」

  她本想著,姜梨彈這麼一首曲子,必然是彈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彈好,豈不是說姜梨比明義堂這些年來最聰明的才女還要厲害?這怎麼可能。

  可她的嘲笑漸漸笑不出來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練,仿佛早已學琴數十載,她的動作也十分優雅,沒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隨意輕盈的不可思議。

  女孩子就坐在校驗台上,風清日薄,衣袖寬大,翠色逼人,靈秀可愛,一時間,校驗場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並不似名利場般浮躁,就像是彈給自己聽。

  是彈給自己聽的。

  姜梨的目光沒有看眼前任何一處,又像是看盡了眼前任何一處。

  曲者離鄉、離子,她不僅離鄉、喪子,還家破,人亡。

  枕邊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這一場無妄之災中,什麼都沒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還步步高升,她重生以來,終於再見仇人,可卻不能就在此刻為父為兄報仇,只得按捺。

  隱忍不發是為淒,血海深仇是為淒,無辜冤死是為淒,滿門不幸是為淒。強權壓迫是為淒,蒼天無眼是為淒,淒淒淒!

  琴聲錚錚然如利劍直刺長空,那一瞬間,浩然怨氣衝天而起,讓聽的人只覺得肝腸寸斷,哀怨不能自己。

  淒楚!哀怨!痛徹心扉!

  時隔許多年,終於有人第一次在校驗場上彈起《胡笳十八拍》,本以為這女孩子只要將指法能記得完整,就已經很是不錯,可姜梨不僅能記得完整,還能記得熟練,看她的樣子,分明一點也不陌生。

  這便也就罷了,可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彈出「淒」!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重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細去看,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姜梨的琴樂,至少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師,此刻仿佛成了笑話!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她早已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後輩超出自己,也並不會令她感到緊張。她只是很疑惑,一個十四歲的豆蔻少女,憑什麼能將《胡笳十八拍》的悽怨了解的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過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里的「悽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這簡直不能相信。

  綿駒最是高興了,他雙眼放光,盯著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財奴突然發現一大塊金子,垂涎三尺,捨不得移開一點兒目光。他甚至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師延比綿駒好些,不過聽到姜梨的琴聲,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漸漸有些動容。他是樂官,不如綿駒無所顧忌,但只要是好琴樂,都會用心欣賞。

  這四人最末,卻是姬蘅。

  滿場人都被姜梨的琴聲吸引蠱惑,那琴聲似乎有惑亂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感,仿佛看到黃土焦地,寸草不生,進而聯想到自己的悲愴之事,難以自持。

  琴聲是有這樣的魔力的,傳說中妖琴師能以琴音將人帶入自己製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約沒有妖琴師,卻有高明的琴師,能以琴聲傳心,傳情。

  眾人都被琴師俘虜的時候,唯有一人,不為這琴聲所動。

  他既不像姜幼瑤孟紅錦之流,因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蕭德音因琴藝而恐懼,也沒有如其他眾人沉迷其中,他就瞧著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沒有一絲改變。

  姬蘅在看著姜梨。

  他睫毛長長,襯的眼神也十分瀲灩動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細看時卻能見,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將自己與琴聲隔絕開來,也像是將自己和人群隔絕開來。

  他看姜梨彈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唱戲,看校驗場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聲中,就像是看戲中戲。

  台上台下眾生相,紅塵熙熙攘攘,他像是個一個薄情的美人,站在戲外冷眼旁觀著,好做看戲人。

  他很清醒的抽離著。

  有人抽離著,有人沉迷著,那彈琴的人姜梨如何?

  她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琴聲的哀怨和她內心的悽愴仿佛成了兩個互相增長的影子,爭先恐後的拉長著。她像是被一分為二,一個瘋狂的薛芳菲,在琴聲中如泣如訴訴說著自己的悲哀,一個姜梨,冷靜的瞧著台下的眾人反應。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修阻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兮皆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悲哀總有盡頭,琴聲總會收尾。

  姜梨彈撥完最後一個曲調,猝然收音,巨大的響聲過後,是空落落的安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地萬物都好像在為這悲哀的琴音默然。

  台下的柳絮只覺得臉上冰涼涼的,抬手一摸,不知什麼時候,臉上全是濕漉漉的眼淚。再看周圍,聞音落淚的不在少數,皆是悵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終於有人在校驗場上彈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鄉間小調,卻更為這悲愴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眾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台上的姜梨,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相信,能彈出這一首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驗台上,微風吹得她的髮絲獵獵作響,她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覺得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靜。

  姜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她對上了一雙狹長的漂亮鳳眼,裡面滿是玩味。

  ------題外話------

  阿狸[害羞]:請四位導師為我轉身~

  姬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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