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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紅著眼睛轉過來,護目鏡下淚水奪眶而出,泣不成聲,“福福不行了,可憐的,可憐。”

  一邊又哭。

  狐鬧(29)

  我難得那麼耐心,慢慢問她,慢慢等她說出來,關於那條聖伯納的故事。

  福福。瑞士雪山深山巡邏隊中,最資深的一條救援犬。初成年就開始擔負獨立的救援任務,它稟性通靈,性情溫和純善,是所有巡邏隊員最心愛和值得信賴的夥伴。這樣一條狗,什麼外人都一見傾心,因此可以想見,它主人愛它的程度。

  某一次出任務,遇到雪崩,福福和主人雙雙受傷被困,它的主人是真的那麼愛它,愛到願意把僅有的食物留給它吃,自己在饑寒交迫和失血中死去。凍成一尊冰的塑像。

  福福被救出的時候,也已奄奄一息,身邊有主人的屍體和分毫未動的食物。

  最危險赤裸的關口,才能看出有沒有真心。一或於人,一或於動物,都是人間萬物,有什麼區別。

  失去主人,它似乎也再沒有活下去的意志,整日孤獨地奔跑在雪地里,不願意吃東西,也不願意歇息下來,每天都回到主人遇難的地方,在那裡靜靜坐著,凝望自己曾朝夕相伴的人。

  一條溫和的狗,不懂得用長嚎來表達自己深沉的悲痛,但在低首嗚咽的聲音里,絕望濃厚得像一團生鐵,每個聽到的人,心上都那麼沉。

  到這裡,故事已經足夠感人,但是不能解釋福福在世上堅持不死的理由。

  即使是修行者的世界裡,無論掌握多少強身健體,頤養不老的法門,都鬥不過自然循環的規律,唯一的例外,是它對某樣東西的渴望和期盼實在太過強烈,才能使一具消耗到達頂峰的身體,勉強包圍住那顆跳躍的靈魂。

  我靜靜等待這陌生人的敘述。而門外,開始傳來哭聲。福福失去了清醒的意識,剛才給我做檢查的那位醫生,在幫它做心臟復甦。我心裡忽然很痛。

  這突如其來的一痛告訴我。福福大限到了。

  一把推開那擋住我前路的人,我閃電般撲出去,胸臆間氣息流轉不暢,隱隱作痛,但我無瑕自顧。雪地里三四人圍成一堆,中間傳來啜泣,以及福福漸漸湮滅的呼吸。

  我分開人群,蹲在地上。

  它伏著。頭顱安靜地搭靠在自己的前爪上,半閉眼瞼。大抵是不行了。我知道這是自然壽數之期,強求無用,但實在忍不住伸出手去,希圖度入幾分能量,這一刻我首次痛恨自己不如白老爺剽悍,能生死肉骨,但令它多延長一刻生命也好。這延長是為了什麼,其實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福福是否也做此想,我只是聽憑了心裡那點本能衝動,幹了一件對錯不分明的事情。

  立竿見影。

  福福重新恢復了意識。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大出所有人意料,乃是“騰”的一聲躍起來,調轉身體,大步向雪山深處奔去。

  我緊緊跟上,那些吃驚的人們也隨後而來,但福福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馬,數分鐘間,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被甩到了遙遠的後面,互相嘶喊著拿雪橇車啊,滑雪裝備啊,無可奈何地消逝在我回頭一望的眼帘里。

  大約奔了十分鐘左右,離方才的巡邏隊基地小屋,大約有十數公里。這個距離不算驚人,尋常開個雪地車就可以做到,但是它選擇的路線卻堪稱險惡,動不動就要從九十度左右的積雪懸崖上一衝而下,跌到貼地,或者連滾帶爬。中間還轉了幾個不可思議的大彎,看起來是直接折回去了,其實拐入了另外的岔道。連我都跟得跟斗連連,罵罵咧咧地抱怨福福這傢伙,得點能量就賣乖,老來要多鍛鍊身體,也不用選擇極限運動這麼離譜的項目。

  它終於停住了。

  在一個山洞前。

  精確的說,這不是山洞,這是由兩塊從山脊上突出的巨大岩石交錯而形成的一個小空間,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內部幽深隱秘,以我的眼力,竟然完全看不到底。

  福福就停在山洞前。凝視那黑暗,尾巴輕輕搖動。它身體不停顫抖,我猜是因為冷,也可能是因為焦灼。

  我過去蹲在它身邊,摸它的頭,輕聲問:“進去嗎?”

  它轉過來看我。眼神中,渴望之意火花四濺,燒得我手心穿洞。但它的意思也分明在說,不能進去。

  天下哪裡有什麼地方,我不能進去的?

  答案是沒有。

  所以我進去了。

  進入黑暗陰影。進入另一個世界。

  我簡直疑心聽到了背後嘎啦一聲門響,下意識回身去看,光明仍然可見,卻似也不可及。忍住了走走回頭路是否行得通的渴望,我一個踏步向前,空間變化的感覺非常明顯,再一個踏步,陷入漸深。波動訣催動,有刻意封鎖住的空間結界被強行辟開的——這個地方有高等級修行的非人存在。

  連續破開第三層結界,空間波動才穩定下來。四周仍然漆黑一片,無聲無息。但在目力所及,很遙遠的地方,又若隱若現一絲毫光,猶如珠寶玉器。我逼視著那點縹緲毫光,一步步踏過去,一路安然無恙,死寂無聲。直到我終於可以看清楚,那是安置在空中的一個人,青年男子,垂首,赤裸裸,擺成耶穌受難形。他本身並不發光,發出光芒的,是四周如果凍一般將之包裹住的——玉石。

  人類對玉的興趣,一向來很強烈。所謂黃金有價玉無價。出身好成色好,稍有來頭的,就是千金之貨,最上等的,則根本價值,很少在人間露眼。人們相信,玉可以辟邪,護身,招福,保命,醫病,求財……但凡大家沒有的,就靠玉來招一招,有得招當然好,萬一沒有,掛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狐鬧(30)

  這種興趣,在非人世界某一種族眼裡,是很好笑的。

  那就是藍田半人。

  藍田半人和玉的關係,就好像我們和水稻的關係。

  種植,培養,收割,選種雜交,求質求量。

  然後做成包子,饅頭,鍋貼,米線,吃掉。

  如果有個外星人,把我們丟在路邊的冷饅頭抱在懷裡,一邊號啕大哭涕淚縱橫,一邊對著那砣饅頭又親又摸,又看又抱,我們一定先捧腹大笑,勢必當人家是瘋子。

  當我們執著於某一樣東西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人在冥冥中,當我們是瘋子呢?

  不管怎麼樣。藍田半人對玉的煉化能力,隨著非人世界和人類世界的日漸交融,慢慢為小範圍內所知,因此針對其族類的追捕,也就從此永恆上演,或者直到一切的末日。

  看到面前這包裹在玉石中的人,聯想到之前那城堡中半閻羅對此次任務的說明,我當然立刻已經明白,是什麼人設了結界在此棲息居住。

  因此我喊了一嗓子,“豬頭!”

  豬頭一出,誰與爭鋒。立刻就有回應,兩個慢吞吞,特別嘶啞,特別遲鈍,好像很久不說話那樣的聲音,在竊竊討論道:“哎,誰叫豬頭啊。”

  我插著腰,發出丹田之氣,鬼叫鬼叫:“是我,是我,狐族的,遠來是客,怎麼茶水都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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